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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秋
田野的炊烟还是炊烟,未开化的土地走过一队无声的军队。
体量小,沉默,且迅速。
天凉村的村长老早在村口等着,悄悄把军爷们迎到村中,按着之前商量的各家各户出钱出粮。
老村长脸上纵横的皱纹被涕泪填满,脸白的寡妇抱着同样脸白的婴孩。
老村长跪着,拽住青荣的裤脚:“兵老爷,求求您啦,你们一定要杀了那妖魔啊!!”
一村老少开始跪拜,祈祷,诵读祂的经典。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抽着鼻涕,对着叛军们大喊:“兵哥哥,一定要打败坏人啊!”
旁边妇人刚要骂他,青荣眯着眼睛,轻轻摸了摸那小男孩的头。
已是京城百里之内。
……
…
小皇帝挺守信用,虽然恋恋不舍,但大年初二准时上了早朝。
禀报军情的是新任兵部侍郎武江叶,与小张同窗那位。
大意很简单,意思就是天下太平了。
皇帝轻笑:“爱卿,我又不傻。”
少年侍郎心神一震。
唯一允许佩刀上殿的大将军何九就站在他旁边。
武江叶抬头看向皇帝,发现他噙着笑意。
“衡阳有两个县农民闹事,当时就被守军们镇压了,故而没有禀报。”
小皇帝点点头,示意明白了。
他退回班列里,已经浑身是汗。
小皇帝吭吭两声清了清嗓子,群臣低头。
“众爱卿,朕有事情想问问你们。”
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吱声,小皇帝自顾自继续说:
“朕自认为有时行事确实出格,但也不至于昏庸无能。”
皇帝扫视一周,群臣或两股战战,或面无表情呆立。
“个别笨蛋想搞事就罢了,为什么天下人都以我可杀呢?”
“冬天都太闲了吗?”
依旧没有一个人吱声,小皇帝料想他们说不出来什么好话,摆了摆手。
退朝了。
武江叶注意到今天那位亲王没有来上朝。
由于某些原因,他知道朝廷中存在一个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
他并不害怕,因为他以为他们必胜。
……
…
小皇帝到情报处的时候他正在和何太傅说说笑笑,曾太师还是老样子,气红了脸在一旁默默处理卷宗。
小皇帝来接他吃午饭去,他笑着向两位老师一礼,走了。
明明是自己的老师,他混的倒挺好。
一早朝没有看到小宝贝,小皇帝出门就把人抱进怀里
“啊啊啊啊,抱抱,让老攻抱抱。”
小皇帝蹭来蹭去,他脸一红。
小丁太监依旧在后面跟着,还是酷酷的,么得表情。
……
…
自然有人给小黑屋礼的两位老人送饭,而且当然的很好。
曾太师瘦瘦高高,却吃的很多,何太傅矮矮胖胖,吃的很少。
只有两人自己在的时候实际上没有什么话,默默吃饭,安静的有些可怕。
吃完了,那哑仆来收拾出去。
曾太师默默看着何太傅,
何太傅笑了笑,皮笑肉不笑。
“你今天不对。”
“哪里不对?”
“太开心了。”
……
…
夕阳西下,似乎一切如同往常。
小皇帝还在御书房批折子,天光昏黄之时有婢女来点灯,上帘。
磨墨的还是陈贵妃,她不再阴狠,而是平淡,安详。
折子的内容还是那些,钱粮,税饷,仿佛没有今夏的暴雨与初冬的风霜。
他刚刚从情报处回来,想来是听完两位老师讲的最后一段过往。
他来了,陈贵妃退下。
皇帝批完了折子,坐着,等一个人,
沐浴着夕阳。
一想,这个时辰,小将军还在巡城,趁机打听着谁家姑娘……
*这里的押韵请原谅。
……
…
天凉村的名字很怪,很与众不同。
传说这里出过一位很了不起的大贤者,任过翰林,做过帝师,写过一句很著名的“天凉好个秋。”
秋杀。
天凉村的老村长看着突然到来的乡长,有些紧张和不安,又不得不摆出一点老人家的样子。
没等老村长开口掩饰什么,乡长就注意到了某家院落里跷二郎腿喝酒的青荣。
青荣也看到了乡长,眯了眯眼。
旁边一个男人从茅房里抽出一把刀,架在了乡长脖子上。
乡长想着上级那模糊不清的命令,觉得不划算,想要反水投降。
刚刚举起的双手,正好接住了落下的头颅。
自己拿着自己的头,不滑稽,很有美感。
青荣变态地享受着这画面,看着血与残阳,想着天凉村那位大学士另一句很著名的“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享受地眯起了眼。
矮墙后偷看的少男少女,男孩女孩们被这画面惊了一跳,摔倒在地,而又从这惊恐中生出很多快意与得意,不顾要被大人打,纷纷拍手叫好,甚至有个小男孩冲上前来给青荣磕头。
一旁的老村长也赞颂着叛军们的功德,称赞他们是救世的活佛活菩萨,又数落这位乡长过去种种恶行。
老妇与寡妇再一次跪倒,敬诵经典。
这世界上唯一的真神就是祂,那么佛与菩萨又是什么?
想来他们并不能救世,因为那个小男孩又要被责骂棍打。
青荣又一次拦住了那年轻的母亲,又一次轻轻摸了摸那男孩的头。
有问题是很应该的,青荣没有喝完杯中酒,而是倾于地,招呼士兵们准备出发。
倾酒于地,是祭,
祭天,
也是祭旗。
师出有名。
他摸了摸小男孩的头,然后把他的头拽了下来。
……
…
漫天日光,小皇帝等来了他要等的人,
是小将军。
“西南九十七里,天凉村,青荣。”
“多少?”
“不清楚,但不会超过两万。”
小皇帝低眸:“好。”
小将军问道:“要动手吗?”
小皇帝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与武文斌熟吗?”
武文斌,前任兵部尚书,参与叛军谋反之事下了诏狱,然后死在狱中。
唯一的线索就是他某一次在朝堂说了一句“谬种”,被丁老太监听到。
于是他的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这样一位罗网广布的尚书郎,就算小将军与他不熟,他也要与小将军熟。
于是小将军很诚实地回答道时不时在一起喝酒。
“喝完酒呢?”
“吹牛*。”
“不逛青楼?”
小将军发现陛下并没有那么生气?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但这种和悦才是真正的恐怖。
于是和盘托出:“逛过两三回,但我没碰过那些姑娘。”
小皇帝没心情去验他是否不经人事,递过去一张纸:“去过哪家,写吧。”
一五一十的全都写了,很清楚。
片刻后这张纸就出现在了情报局。
再后来不到半个时辰,京城几乎所有名妓都被请着喝了两盏茶。
……
小将军疑惑,陛下一个搞基的问青楼干嘛。
小皇帝问小将军:“你跟他处这么长时间,他有什么徒弟没有?”
小将军想了想:“他这人也是个习武之人,没事好耍耍把式,门下的门生能有几十个吧。”
皇帝沉吟半响,小将军才反应过来陛下的意思,主动答道。
“武江叶那小子不是他的门生,至少不是……计名的门生。”
小皇帝揉揉眉心:“不懂啊,不是私生子也不是门生……俺看不懂你们人嘞……”然后把卷宗放到一边表示摆烂。
“那我就明天亲自去问问他,好么?”
小将军愣了愣,懂了,出去了。
……
…
小将军很讨厌杀人,这点与他那有自毁倾向的陛下不同。
但他看到地上小男孩的头颅后,释然了。
已方一万两千兵力,兑了叛军一万八千三百五十二人。
小将军来到天凉村,安慰了一下村民,拍了拍老村长的肩,向某位悲伤的母亲讨了碗水喝。
杯水,千金。
所有人开始卸下伪装,然后痛哭。
一个小女孩拽着小男孩的尸体在哭。
小将军给了她一把饴糖。
离开了这里。
……
…
夕阳落寞然后朝阳落寞,照不亮藻井的深处。
正大未必光明,因为殿柱处处有阴影。
早上的太阳很斜,椽头与窗花把金銮殿切成了金色的蓑衣黄瓜。
貌似还是往常早朝的流程,汇报,回复,争执……
唯一的那点不同也貌似没有什么,无非就是将军何九今天不在,而那位陛下在苀州提到的皇后,名义上的明灵亲王重新来了早朝,而且坐在了陛下的旁边,也就是龙椅之上。
翰林的某个老头在地下吹胡子瞪眼嘟囔半天了,想找个说话空档进谏跟陛下说说这事。
头阵子不还坐下面吗,怎么几天不见又上去了?
还堂而皇之的坐在龙椅上?
他疯了陛下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前面两个三品还在撕*,争一些完全无所谓的份额。
陛下完全没听呢好吗?
这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强行打断前面俩人就要开口。
刚张嘴,然后他就看到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到他身上。
陛下在看他,殿下在看他,文武百官在看他。
甚至刚才在撕*那俩人也在看他,仿佛刚才只是在作滑稽木偶秀。
皇帝跟亲王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对着他说:
“孟老,你可算翰林院的硕果仅存啊,可别这样啊。”
什么叫“硕果仅存”,基本都死绝了。
“这样”是什么样?
多嘴管陛下谈恋爱。
一瞬间老孟汗如雨下,嘴巴张张合合,终是没有说出来不该说的话。
“微臣冒犯。”退回班列中。
小皇帝小声嘟囔一句:“还以为会是他先站出来呢。”
“小声的嘟囔”,大家都听见了。
老孟缓了缓神,但不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
少年侍郎武江叶不老,但他知道。
因为京城郊县死了一名乡长,因为朱雀大街旁某空宅的垃圾中没有出现纸条。
于是他站了出来。十分平静。
“启禀陛下,京城西南郊有一乡长被当地野民虐杀,京都府尹已经派人捉拿嫌犯归案,但还没有审出来主使是谁。”
陛下看了亲王一眼,两个人都摇了摇头。
谎话编的错漏百出,京都府的事你一个兵部侍郎报个屁。
小张就在前面,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拍了一下手。
小将军抱着一个红包袱进来殿中,走到阶前,抖开包袱。
“在场诸位可都认识他?”
虽然朝廷大换血,但也不妨碍地上这位很出名,尤其是这阵子。
原云州刺史青荣。
少年侍郎看了一眼头颅,看清楚之后就不再低头多看一下,而是扬起头颅直视皇帝。
小皇帝也直视着他。
他看着无礼的武江叶,很是不满,目光冰寒。
武江叶本人神态自若。
好像当年秋试放榜,无论是第一还是倒第一亦或是榜外,确认了结局就不必挣扎,更不用懊悔自责之类的。
那很没用,很废物,很懦弱,他一直这么以为。
学不会就去学,打不赢赢就去打,情绪只是废料。
所以现在的他,确认了事情败露之后也不再挣扎,成为一个自己认为的死人。
“如果我说是前线情报有误,把责任推给霍青,有可能吗?”
小皇帝直接否决了他的设想“不可能,一切都已了然。”
“是吗,那你还能在这里跟我说话。”没有称陛下,没有称微臣,而是你和我。
因为这一刻开始小皇帝就不再是他的君主,哪怕下一刻他就会变成刀下亡魂。
因为他觉得他们必胜。
因为必胜,所以自信。
——
“我不认为就凭你们能威胁到我,自信有时候也是自大。”小皇帝答地也坦然。
武江叶双臂平展:“不用废话了,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小皇帝沉默了一下:“朕问你一个问题。”
武江叶没有回答,但神态表明他不会拒绝回答。
“武文斌没有私生子,他的门生里也没有你,虽然你们是同乡,但你发迹的时候他已经入朝为官。”
不是问句,是个陈述句,但可以回答。
武江叶生出临死前的一点怀念。
“陛下,教你知道知道,很多时候,未必以滴水还滴水。
“我确实不是武大人的记名弟子,但他永远是我的老师。”
——
在十几年前,阳汙某村庄有一武姓农家,家中贫寒,温饱无着,父母却全力供孩子进学堂。
无关未来,无关名利,只是孩子喜欢。
几年后,那孩子不负众望中了童生,可以到县里进学。
然后孩子的父亲理所当然的病逝了,据说是过劳,母亲在某次外出给父亲采药时摔折了腿,摔傻了脑袋。
上还是不上,这是个问题。
行而上学,不行退学。
他的母亲觉得不能这样,怕拖累孩子,从摔折腿的那个山崖上跳了下去。
“——以上就是官方的文本,也应该是你们调查到的版本。”
“现实当然不是,他们让我进学堂是因为我偷了别人家的银子,能补上上学的钱。父亲也不是什么过劳死,而是被我妈下毒毒死的,他们俩每天都在吵吵,动刀都是常有的事。”少年苦涩一笑。
“其实我觉得我那酒鬼父亲死了也挺好的,可惜就是没早点把我妈一起带走。”
“我不是我爸的亲孩子,当年我妈被流氓强迫,不敢声张,设法让我爹那个傻子接了盘,我爹累死累活养我十几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发现了。
“带了十几年的绿帽子,替别人养了十多年的孩子,那之后我爹一有钱一有闲就去喝酒,喝完就打我和我妈。我妈也牛*,终于受不了了就下毒把他弄死了,结果七七还没过呢不道怎么又让人强迫了,还被邻里街坊瞧到了,说他偷汉子。
“终于没办法,自己跳崖死了,丢我一个人。
“其实这样也好,他俩死了我一身轻。变卖了家里的破地破房子,到县城去进学。
“然后半路被抢了,我一路要饭要到县城。”
好像想到了高兴的事,他开心地笑了。
“到了县城根本没办法去读书,只好白天干零活,晚上偷东西。
“然后那一年的冬月廿五,武大人给我们县学出了善款,给学生们减免学费。
“有了武大人,我今时今日,才能站在这里。
小皇帝和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大概,所以不甚惊奇,但旁边不知情的文武大臣还是被这要命的反转震慑了心神。
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寒砚冰,说得轻巧。
“在县学里的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虽然穷,但快乐。
“同学们都穿着最好的缎子,每天都吃山珍海味,但那时候我两天吃一顿饭却不觉得羞耻。
“因为我知道我必将追随武大人的脚步来到这里。 ”
故事梗概很简单,就是一个朝廷官僚回馈家乡帮助到了某位落魄少年。
落魄少年带着家里仅有的资产四处求学,拚命学习,终于高中,做到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话是这么说,武江叶父母双亡的时候才十二岁。
……
…
如果故事到这里为止那是一个绝好的励志故事。
但可惜,武文斌叛了,武江叶也叛了,这个故事的两个主角都是要千刀万剐的结局。
然后,开口的是明灵亲王:
“所以你为什么杀了武文斌?”
武文斌被下了诏狱,自杀而死,这点仵作查的很清楚,不可能错。
那么这个“杀”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把时间线推前一点点,丁老太监在朝堂听到了一句“谬种”,通过情报局以及某些手段查到了那些事情。
某些手段,当然是某位武姓侍郎做的。
他在情报局带了这么长时间,这些东西当然查得明明白白。。
同样在兵部任职,拿到某些东西并不费劲。
“老师他太懦弱,太固执了,照他那种水滴石穿的法子一万年也推翻不了你们。
“这个国家需要的是鲜血,需要的是动刀断腕。
“老师他做不到,所以我来做。
“至于为什么检举他,其实很简单。他叛了国,自然该死。那些东西就算我不说你们迟早也能查到。”
“你说他叛国就该死,可你依然走上了这条死路。”
“没错,因为我相信他所相信的。
“我相信那些,他以身犯险也要相信的东西。
“这个国家,这个天下,需要一个仁义明智的君主,不需要一个宠幸男宠的废物和一个混乱人间的狐狸精。
“神明不在了,那就我来吧。”
说得好像很大义凛然,小皇帝气笑了,他拍了拍小皇帝的背,小皇帝咳嗽了两声。
“你不如武文斌,所以我只让你做到侍郎。”
“你说他懦弱,在我看来你这是冒失。
如果是他的话,现在他应该还能好好苟着不暴露自己。
“你们这些后生,会了釜底抽薪却不会放长线钓大鱼。
“终究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或许是吧,我还有很多地方应该向老师学习。但可惜……没这个机会了,他死了,我也要死了。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回太学再学两年,再刷刷题。
“陛下,您出的那套题,我真的很喜欢。”
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红袖招的歌与酒中,荡漾的是谁的少年意气。
秋试放榜,一朝春风得意,朱雀大街的夕阳垂柳,又映红了那个少年郎的笑颜?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武江叶不再辩解什么,对着皇帝深深一礼,长揖及地。
不是君臣礼,是师生礼。
看来太学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
……
烈日当午,不适合出行,但适合用作一个时间点载入史册。
某处峡谷,某处平原,某处州城——
某些人听到了消息,某位少年侍郎死在朝堂之上。
于是他们齐齐“看向”那位老人。
老人很干瘦,甚至瘦小,但没有人敢轻视于他。
因为他是霍青。
天下征夷大将军霍青。
本该领着军队剿匪或者驻扎的霍老将军此时却站在京城郊外的某处山谷半坡中,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京城。
京城,一直以来就叫京城,或者叫京都。
已经是无数年不曾变更的说法。
老夫倾酒,聊发少年狂,然后横槊,说了一句诗:
“天凉好个秋。”
倒春寒也是寒。
天凉了,该让皇家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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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前后拖了三四天才写完,所以格外臃肿且无聊,烦请大家见谅。
在这里我不要脸地提一个小小的愿望,还有十章完结,希望完结之前可以上一次纯爱区的新人榜。
最后一名也好,(土下座
对了,文章两句词与辛弃疾没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很装叉,所以用了,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