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冬与烈酒

　　周成桉打车到天桥边的时候，街边除了出租车，只有路灯还亮着，商贩过年都关了门。
　　寒风凛冽，桥面落满了雪，司机说上不去，周成桉皱着眉给蒋澳打电话，果然打不通，他犹豫了下，就对司机说：“师傅，我去接个朋友，您能等等吗？打表您随意。”
　　司机脸一横，虽然不大高兴，但还是点了点头：“你快点。”

　　周成桉把饭盒留在了出租车里，裹了裹外套就打着伞迎着风雪往桥上走。

　　桥上已经鲜有人影，周成桉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终于在快要走到桥顶的时候看到了立在桥栏处的身影。
　　周成桉脚步顿住，北方的深冬季节，蒋澳竟然只穿了一件深色大衣，也没打伞，他站在桥栏边，远远看去，蒋澳的手里应该捧着一台DV机，正仰着头不知在拍什么，落了满身的雪花。

　　本想出声喊他的名字，刚张开口，周成桉又心里一动，弯下腰从地上抓了一抔雪揉成团，半闭上眼在漫天雪景里瞄准了蒋澳的位置，然后利落地抬手扔出雪球，雪球在半空中滑出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地在蒋澳的肩上炸开。
　　镜头一抖，蒋澳捧着DV转过身，画面上下晃悠，最后聚焦在了打着伞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身上。

　　这台DV是二手淘到的，画质不是很清晰，拍出来的效果却意外地有质感。
　　眼看着打伞的男人越走越近，蒋澳按下长聚焦键，画面瞬间朦胧起来。
　　漆黑的夜景、漫天的雪花、路灯的光晕连同打伞的男人被糅杂到一处，像是一场电影的收尾。

　　可惜某人不是在演电影。
　　周成桉越走越快：“你丫是傻逼吗大冷天的站这儿挨冻？砸你都不带躲的？”

　　蒋澳放下DV，脸都被冻白了，他却不觉得冷，弯下腰随手抓了雪球就朝周成桉扔过去报仇，周成桉“哎呦”了一声一个侧身闪躲没躲掉，干脆直接收起伞咬牙刨了雪团就向蒋澳一通乱抛，蒋澳早就满身都是雪了，也并不在乎，几个来回下来把周成桉也染成了一个雪人。

　　没过一会儿，两人在大雪地里竟然出了一身汗。
　　寒风瑟瑟，周成桉倚着桥栏大口呼吸，问旁边的人：“跨零点了？”
　　“应该没有。”蒋澳抬了下头，“零点的话，北京不会这么安静。”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一刻北京的上空就炸开了花，无比炫彩的烟花填充了漆黑的夜空，一簇接着一簇，也倒映在了他们的眼眸里。

　　周成桉笑了，他转过脸对着面前结冰的江面大喊了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蒋澳低声说了一句，淹没在了接踵而至的烟花声里。
　　看着周成桉的侧脸，他又问：“饺子呢？”
　　“啊？”周成桉回神，想起出租车还在等自己，脸色瞬间变了：“坏了！”

　　他们回到桥下的时候司机正在驾驶座上打着电话，脸上露着笑，应该是在和家人打电话，看到周成桉的时候还挥了挥手。
　　进了车里，手脚瞬间发麻，才后知后觉外面有多冷，周成桉搓搓手，瞥到一旁的唇色发白的蒋澳，他皱了下眉，“你没事吧？”
　　蒋澳僵了下，才缓缓吐了口白气，他看向周成桉：“好冷。”
　　蒋澳的发丝都结了冰，眼睫更是覆上一层亮晶晶，唯独那双眼睛，泛着水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有点可怜，看的周成桉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随后就瞧见了那座椅上的饭盒，他眼前一亮，赶忙捞过来往蒋澳手里一塞：“捂捂，应该没冷。”

　　蒋澳手一抖，温热从手心蔓延开来，夹杂着菜香。
　　“饺子，是什么馅的？”
　　“呃，”周成桉回想了下，说：“我随手捞的，应该是素的，你现在要吃吗？”
　　蒋澳垂了下眼睫，周成桉见他这幅冻着了的样子，心里不禁冒出了点自责，他抬头问司机：“师傅，我弟弟有点饿，能在车上吃点东西吗？开窗也行。”
　　“你们这些小子，大过年的跑出来——”司机转头瞧见蒋澳的样子，大概是蒋澳脸色真的惨白的吓人，司机摆了摆手：“吃吧吃吧。”

　　司机又问他们去哪里，周成桉看了眼窗外，这个点学校肯定不能去了，过年也定不了酒店，他爸那里也不能去，蒋澳……算了，估计也指望不上。
　　最后周成桉说了个地名。
　　蒋澳吃饺子的动作一顿，他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他从没听周成桉说过这个地址。

　　亮黄色的出租车将五彩绚烂的烟火甩在身后，迎着风雪驶向暗处的目的地。

　　周成桉带着蒋澳去了山川工作室，名为工作室，其实就是一装了暖气摆了几张桌子的房间。
　　因为年节，整条街都是闭门的，工作室更是一个人没有，蒋澳跟在周成桉后面，周成桉打开灯，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周成桉往沙发上一指：“坐吧，我去把暖气开开。”
　　蒋澳点点头，拍了拍自己身上没融化的雪花，把自己的包放了下来，周成桉又倒了热水过来递给他：“你要不要洗个澡？”
　　“还能洗澡？”蒋澳有点意外。
　　“当然啦。”周成桉笑了，他对这地方还挺满意：“这里什么都有，就是平时我也不呆在这儿，用不到。”

　　蒋澳身上的衣服都被雪给浸湿了，周成桉找出几件高川留在这里的衣服递给他，指尖相碰的瞬间周成桉被他的手冰得皱了眉，可看蒋澳的脸，除了白了点，并没有半点难受的意思。
　　“怎么了？”蒋澳感觉到周成桉在看自己。

　　周成桉问：“你在桥上等了很久吗？”
　　蒋澳愣了下，笑了，是那种眉目舒展的笑意，他摇摇头：“没有，你来的很快。”

　　周成桉还想问点别的，比如除夕夜你怎么不回家，可是看到蒋澳露了这个笑，他觉得无所谓了，于是他也笑，“快去洗吧，感冒头疼。”

　　等他们都洗完澡，周成桉才意识到工作室只有一间有床的休息室，他转过头问蒋澳：“你困吗？”
　　蒋澳揉了揉吹干的头发，“还好，怎么了？”
　　“不困我们就看看春晚吧。”周成桉站起来就要开电视。
　　蒋澳皱了下眉：“不是结束了吗？”
　　“……”周成桉点点头，“行吧，你想看点电影什么的吗？”
　　蒋澳看着他没说话，周成桉笑了笑，才说：“今晚我们可能要挤一张床了，我不想睡沙发，你也不准睡。”
　　“哦。”蒋澳想，又不是没有一起睡过。

　　休息室里很暖和，床不算大也不算小，刚好能容纳他们，但狭窄的空间也能让两人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
　　上回睡一起周成桉是直接睡过去了，这回脑子还算清醒，他很久都没跟人睡在一张床上了，一时间还有些适应不了。
　　“喂，睡了吗？”
　　蒋澳睁开眼睛，“没有。”
　　“我也没有。”周成桉看着黑黝黝地房梁顶，忽然说：“我们玩个游戏，你问我个问题，我再问你一个，好不？”
　　“好。”
　　周成桉一噎，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蒋澳真答应。
　　“成，你先问吧。”
　　“为什么。”蒋澳顿了下，说：“为什么要给我送饺子。”
　　黑暗里，蒋澳听到周成桉笑了一声，散漫地说：“因为我爸家里没我的牙刷，我不想待在那儿。”
　　蒋澳皱了眉，又听周成桉追问：“你呢，怎么过年都没饺子吃？”
　　“……”蒋澳嘴唇动了动，说：“因为会给我做饺子的人已经不在了。”
　　房间安静下来，周成桉没再说话，蒋澳又语气平淡地补充：“所以我也不想待在那儿。”

　　寂静之下，过了不知道多久，周成桉又开口，不过不是提问，他说：“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山川’吗？”
　　蒋澳猜：“你朋友取得？”
　　“对了一半。”周成桉说：“我朋友叫高川，川是他，山是我。”
　　“为什么是山？”
　　“看过电影《碟啰血》没？”
　　蒋澳当然看过，那是周成桉的出道作品，是一部犯罪悬疑片，拍这部戏的时候周成桉七岁。

　　“我在这部戏里演的角色叫关山，是个被罪犯母亲当做女孩养的男孩，是个少年犯。”周成桉眉目紧皱，他陷入了回忆：“因为留了长头发，又长得漂亮，家世不清白，关山从小就被霸凌着长大，他心理日益变得扭曲，但我始终记得编剧老师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无论周围怎么变，关山这个人物的核心都是，他把自己当成一座山，坚毅、不可动摇。”

　　“那时候我就想，哦，我也要做山一样的人。”周成桉重复说：“坚毅、不可动摇。”

　　蒋澳听着听着，眼前模糊了起来，接着又闪过很多画面，最终定格在自己十六岁那年，蒋恒昌一巴掌朝他的脸上甩了过来，嘴里骂着：“和你妈一样恶心的东西，拖去——”
　　拖去哪儿？蒋澳没听清，耳边火辣辣地疼，他感觉自己身体飘了起来，一下比一下猛烈地疼痛从心口爬至全身，他想嘶吼，但动弹不得，只能咬牙忍耐。
　　他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做个像山一样的人，坚毅、不可动摇。”
　　好……他能做到。

　　“蒋澳！蒋澳！醒醒！”
　　蒋澳猛然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他熟悉的，周成桉的脸。
　　周成桉真是被吓死了，话说到一半没了声音，他以为蒋澳睡着了，结果听到身旁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才察觉到不对劲。

　　看着蒋澳满头的冷汗，周成桉说：“暖气太热了？让你做噩梦了？”
　　“没有。”蒋澳揉了揉眉心，“抱歉。”
　　周成桉真是能被气笑：“抱什么歉？服了你了，睡吧。”
　　重新躺下后，周成桉又问他：“我关灯喽？”
　　“嗯。”

　　房间重新归于黑暗，没一会儿，身侧传来一阵微弱的睡梦鼾声，蒋澳又睁开眼睛，他轻轻侧了个身，盯着眼前背对着他的人，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悄悄往周成桉的旁边挪了挪，还没等他的呼吸静下来，就听背对着他的人冷不丁冒了句：“你到底睡不睡了？”
　　“……”蒋澳老老实实地停下来盖好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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