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的怔愣中，采花盗失去了他唯一或许有可能逃脱的机会。

　　下一瞬，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立时便想要挣脱束缚逃命而去。然而这看去娇软柔弱的新娘子，一只纤纤素手却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扣住他，任凭他一个身强体壮的习武男子如何挣扎都丝毫不见松动。

　　他眼见着那新娘子仍带着一副温柔甜蜜的笑颜，从床榻中缓缓起身，正正地露出整张脸来。那双秀丽黑亮的眼眸中却不见一丁点儿笑意，宛如枯萎荒地中的一潭死水，淡漠凉薄地看向自己。

　　虽身处至危至急时刻，但他到底是个纵情声色的采花大盗，骨子里的劣性仍是叫他忍耐不住，不由自主地将目光从被钳住手上脱离开去，转而放到那仅仅靠着半张脸颊，便叫他这采花无数之人立时半身酥软的新娘子脸上。

　　只半边脸便美得如此惊心动魄，若是得见完整容颜，岂非更是美若天仙？

　　他仿佛突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只色迷心窍地想着些下流事，却在抬眼见到新娘子完整面容的瞬间被吓得彻底清醒。

　　方才一直被掩盖在床榻中的另一侧脸颊上，一片硕大丑陋的伤疤凹凸不平、狰狞可惧，好似阴影深重的山峦，绵延覆盖了整个右脸，直直延伸到雪白娇嫩的颈侧边沿，落入嫁衣下的臂膀之中。

　　直可谓一半为仙，一半若鬼，倒比整张脸面都毁了还要来得更加阴森瘆人。

　　“现在可还觉得我好看么？”新娘子看着采花盗忽然变得呆滞的表情，平静地轻声说道。

　　出口的话音全然不似个娇柔女子，与她的面容身躯是截然不同的喑哑粗糙。

　　“你……”采花盗愣过半晌，终是惊恐地大叫起来：“你就是传闻中的罗刹鬼女尉迟筝？！”

　　男人这一喊，似是戳到了什么不该戳的痛处。

　　阿筝羽睫轻颤，面上又是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反手拧断了采花盗的手腕，接着抬手一震，直接卸掉了采花盗的整条胳膊。还未等采花盗被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又抬起一脚，狠狠踹向采花盗的胸腹，将男子踹飞出去，重重撞上新房另一侧的墙壁。

　　几乎同一瞬间，她顺势从床榻上翻身而起，将长长的嫁衣裙摆在半空划出一条盈满血红之光的新月，眨眼间便稳稳落上地面，紧接着袖中一点寒芒闪过，抖出一条做工精致的雪白长鞭甩将出去，直直勒住了滚落在地的采花盗的脖颈，将他凌空一把扯到自己跟前。

　　行云流水地一套做完，阿筝头上的繁复凤冠仍旧端正，身上的华丽嫁衣依然平整，眉目温和，唇角含笑，还是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女儿模样，恍若方才对采花盗拳打脚踢的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身姿袅娜地缓缓几步，走到采花盗身前，居高临下地睥睨道：“章行，你可让我好找。”

　　这采花盗章行别的本事没有，一身逃命的功夫却是江湖一流。阿筝连着追了他好几个城镇，都被他抢先一步逃走。若不是碰巧撞上胡老二求亲之事闹了个满城风雨，激起了章行的好胜之心，阿筝也并不一定有机会提前偷龙转凤，暗暗布下这个瓮中捉鳖的陷阱。

　　章行跪在地上，用手死死地抓住那条毒蛇一般缠绕在自己颈间的雪色长鞭，试图给自己留一点呼吸的余地。

　　他忍着身上剧痛，涕泪横流地断续讨饶道：“尉迟姑奶奶，我再不敢了，你就饶了我一条贱命罢！若是姑奶奶肯大发慈悲，我章行一辈子给姑奶奶当牛做马，若敢有半个‘不’字，定叫我不得好死！”

　　阿筝歪头看向恨不能给自己磕头的男子，淡淡道：“你的命在我手中，便是我不肯饶你，你又能反抗我么？你必然会死，却并不急于一时。你先起来，我倒真的还需你去替我做件事。”她说罢，放开了勒住章行的长鞭收回袖中，回身走向桌边的座椅。

　　岂料，便在她将将转身的一瞬，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章行突然目露凶光，以残存的左手运起全身内力，对准阿筝的脑后放出一道淬了剧毒的暗器，同时一跃而起，一掌打向阿筝后背。

　　二人距离极近，攻击眨眼便至。

　　千钧一发之际，阿筝头也未回地偏头躲过暗器，随即回身以右手与章行运掌相对，只使出三成内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章行打得口吐鲜血，重又跪下地去。

　　阿筝看着眼前之人，神色嫌恶地冷声道：“你莫急，该死的时候自会送你上路。只不过——”她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而锋利的匕首，眼也不眨地深深扎入章行肩头，直将刀身没入，只余刀柄。

　　撕心裂肺的喊声登时在这无端空大的房屋内响起。

　　阿筝听着耳边破锣一般烦人的嘶喊，面上毫无触动，只冷漠地一把抽出匕首，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毫不迟疑地将瓶内液体倒入了此刻鲜血淋漓的伤口中。

　　喊叫声立刻变得更为惨烈。

　　章行痛得浑身打颤，断断续续喘息道：“你……你给我放了……放了什么……”

　　“这是我新制的药，药性会顺着你的血液侵入到你的四肢百骸，完全侵入全身之前你暂时不会有什么太大感觉。”阿筝蹲下身，看着章行痛苦不堪的脸色饶有兴致地解释道，“我才制出这药不久，还从没在活物身上试过，今日倒是个好机会，你便替我来试试罢。”

　　她站起身来，去了头上的凤冠，落下身上的嫁衣，露出嫁衣下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束袖长袍，顿觉身体轻快许多。

　　随后，她寻了把椅子坐下，又对章行说道：“这药若没差错，该会让你全身如千针刺心，万蚁啖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你不想遭此折磨，还是乖乖听我的话，事情做得好了，我便叫你能死得痛快些。”

　　赏金猎人“罗刹鬼女”尉迟筝继“玉面阎罗”秦昭之后，这两年于江湖中大大有名。

　　除却她出神入化的剑法造诣，便是她神出鬼没的暗器技法，以及她那神鬼不觉的制药使毒的本事。不说一些江湖下三流的人，便是许多江湖闻名的泰山北斗，都曾想尽办法，暗地里从这神秘女子手中买过不少她制出的稀奇药物。

　　身上此时除了疼痛，确实还未有什么其他感觉，但章行根本不敢去琢磨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不是在骗他。他知道罗刹鬼女一门心思地追杀自己，此时落在这女人手里，怕是只有乖乖听命好求个全尸的份儿。

　　他脑中霎时定下主意，赶忙给阿筝大大地磕了一个响头：“姑奶奶但有所命，小人绝无不从！只求姑奶奶从轻发落！”

　　阿筝便笑了笑，抬眸冲门外道：“你可以进来了。”

　　章行一愣，不由地向门口看去。

　　木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个长相平凡的女子随后从门外走了进来。

　　-

　　奉淸县最近出了三件人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大奇事。

　　一则，是胡家老二新婚当夜，新娘子周婉柔便被那个流窜多地的采花盗章行找上了门。可奇怪的是，章行并未如往常那般劫财劫色，反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新娘子带走了。

　　二则，是大婚第二日一早，章行的尸体便被挂在了奉淸县衙的大门口。那尸体上满是伤痕，连身下的命根子也被人割了去，着实惨不忍睹。更有甚者，当日午后，章行才刚收殓的尸体头颅就在县衙官兵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

　　三则，是出嫁的周家小女儿周婉柔，其实并非真正的周婉柔，而是周家的大女儿周婉如。胡家人得知此事后当即带人去周家讨要真新娘，周家却反口向胡家讨要大女儿，两家人撕来扯去，又闹出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新事故来。

　　一时之间，县城内倒比胡家大婚之时还要热闹。人人都在暗暗猜测那个杀了章行还盗走头颅的人到底是谁，被章行当众掳走的周婉如又被带到了何处。

　　只是这些后话之事，早已与此刻身在城外的两名女子无关了。

　　周婉如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将自己打扮成个乡野村姑，与阿筝一起站在远离官道的小树林中，呆呆地遥望着繁茂枝叶后隐约可见，刻着“奉淸县”三个大字的城楼招牌。

　　阿筝站在她身后，柔声问道：“可是舍不得么？”

　　周婉如回过身来，冲阿筝摇了摇头，苦涩一笑：“不是的。我虽在这城里诞生成长，却从没在这里得到过一丝幸福快乐，不过是不被家人所喜所需，到头来也只能被当做挡灾的包袱扔出去，又怎会舍不得呢？只是……”

　　她低下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停住话头不肯再说。

　　阿筝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声叹道：“既已做下决定，便只有向前走，再无回头路了。我刚出来时，也同你一般年岁，比你还略小些呢。”

　　她见周婉如神色惊讶地抬头看她，又微微笑道：“不必害怕，左右我们有手有脚，做些什么不能活下去呢？若你担心一时之间无处落脚，我倒有一处地方可暂与你容身，你可愿随我去？”

　　周婉如看着眼前这个失去了容颜，却从不自卑自馁，还在自己选择结束生命之时将自己救下，又设计将自己从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的女子，像是看到了普世救人的仙女从天而降，眼中满是憧憬信任的光：“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顿了顿，又用几不可闻的声量低声道：“我若是也能……如你这般武艺高强就好了……”

　　阿筝望向日头正好、万里无云的晴空，淡淡道：“我应承过师父，不可将本派剑法外传，但……或许终有一日……”

　　她闭上黑亮的双眸，整个人笼罩在明媚柔和的日光之下，看上去是那么高贵不可及，连那恐怖的疤痕都显得圣洁如斯。

　　周婉如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散了眼前这一副绝美的丹青。

　　片刻之后，阿筝偏头招呼道：“咱们走罢。”说着，径直向西边慢慢行去。

　　周婉如小跑几步跟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道：“阿筝姐，那采花盗说的罗刹鬼女是什么呀？”

　　阿筝脚下不着痕迹地一顿，又没事人似的继续向前走去：“没什么，只是江湖中人喜欢随意与人取些不上台面的诨号，你无需理会，还是叫我姐姐便好。”

　　周婉如虽不大明白，但认定必是因为阿筝太过有名，江湖中的人便给她起了个尊号，就像那些当官的人一样。想着想着，更觉眼前女子十分的了不起，面上的钦佩更甚，连连点头称是。

　　殊不知，阿筝此刻心中正想着那个因为自己叫作“玉面阎罗”，便硬要叫她“罗刹仙女”的烦人男子。

　　那人似乎在武林中很是努力地散布了一番这个名号，然而十分可惜，自自己下山历练之后也没过去多少时日，好好的一个“仙女”就口耳相传地变成了“鬼女”。

　　不过，阿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鬼女又何妨？

　　她遥遥望着天枝山脉在天边绵延不绝的轮廓，心头一时有些恍惚。

　　不知那个讨人嫌的男子，现在在做什么呢？

　　正胡乱想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于高空中倏然出现，从远处飞速向这边靠近，眨眼间便来到二人眼前。

　　阿筝熟练地抬起手来，一只黑色的大鹰随即从天而降，直落到她胳膊上，将从未见过这种野物的周婉如吓出一声尖叫。

　　“呀！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不用怕，这是我豢养的鹰隼，平日里可以帮忙传递些消息。”阿筝温声解释道，伸手摸了摸在她颈侧撒娇的黑鹰那光滑柔顺的羽毛，接着从黑鹰脚踝处解下一个信筒来。

　　她放飞鹰隼，任其在自己头顶盘旋，随后将那个小小的纸卷小心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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