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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上)
不知道是不是从七夜幻境出来后成日在若无其事、虚与委蛇和恨不能即刻手刃仇人之间反复横跳,以至于清醒时太过紧绷,几度濒临崩溃;当药物令君息的神识骤然松懈下来,一时无比混沌,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附骨之疽般令他恐惧的从前。
归根结底,那段“从前”只有短短的一年零一天。
前世的学宫时期只有几年,此后他们名义上继任为纯阳二圣,实则却是傀儡,忍辱负重许久,终于一举铲除了宣武侯和老祭司。
真正掌权后,他们也曾相安无事过了些年头。二人虽年少时就暗自倾心,却因着传世律令和天道的束缚,倒也克制自持,谨守礼节。
相比上一任二圣,也就是他们试炼场初见那天驾临学宫的两位,最终的自相残杀,他们的相处甚至堪称温情。
对于权力,现任大祭司没有半点兴趣,也就无所谓争斗。倘若不是王君身在朝堂,他连天启殿都懒得踏入一步。
王宫里的日子枯燥而平淡。君息尚且有无尽的奏折文书需要批阅,有无数的军|政事务需要处理,但少昀除了修炼,却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神梦宫。
陪他用膳,吃茶,听他偶尔抱怨,在他眉头紧蹙时很不耐烦地询问一句,或者冷言冷语加以嘲讽,却总在他遇到真正的难题时永远选择同他站在一起。
王君忙起来常常顾不上其它,他竟也能安之若素,有时候就坐在书案旁边,有时候却倚在对面的软榻上,冷眼看着。眼里心上,唯此一人。看累了,顺势一躺,十分嚣张地睡着了。
几乎朝夕相伴。如同当初他们都尚且年少时的学宫山顶上,万卷楼中,静默无声,却含着些难言的缱绻。仿佛他这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那些年,君息曾经错觉他们会一直这样安宁平静地过下去,过完一生一世。
万籁俱寂的凌晨,独自在神梦宫里辗转不眠时,他偶尔会想,这样也好,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相守。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昀慢慢变得无法捉摸,深沉阴鸷,像是整个人都慢慢浸在了一团难以察觉的黑暗中。就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含着掩饰不住的暴虐凶煞。
君息无从知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可避免地要与他日日相对,半是担忧半是焦虑,还要面对繁杂的朝|政,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他也曾或直白或委婉地好言相询,但少昀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瞳仁中凶厉之意日甚,越来越古怪而阴森地盯着他,如同魔鬼盯着它的祭品。
终于有一天,他的噩梦降临,整个纯阳部族的噩梦降临。
夜深人静,本该因劳累而沉睡的王君遽然从梦中惊醒。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的神识被触动,心里隐隐生出点不祥的感觉。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寝宫的门无声地开了。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的“吱呀”声中,他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躯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束缚住,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朦胧月光,君息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紧不慢,踱了过来,在他床榻前停下,片刻,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他的脸。
但他分明记得从前少昀的手是全然不同于冷漠神色的温暖。
熟悉的气息,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不太确定地唤了一声:“大祭司?”
黑暗与月光的交错中,那人仿似一脚地狱一脚阳间、掌控生死的厉鬼恶魔,低沉而阴鸷地冷笑了一声:“大祭司?从前你不是会唤我少昀吗?”
君息心里不祥的感觉陡然加重,连呼吸都停滞了。
不等他反应过来,少昀挥手拂亮了灯火。昏黄的光线下,他周身浮着一层明显的黑气,像是被什么吞噬了般。
王君震惊地看着他,有一刹那的不可置信:“你竟然入魔了?!你想做什么?!”
少昀阴恻恻盯了他片刻,瞳仁中凶煞魔气滚动,嗓音森寒:“你从前总拿天道、律令说事,如今我便让你看看,倘若我真要同你在一起,纵然是天道也阻止不了。”
纯阳传世律令,纯阳王与大祭司将身心献祭于天地,以求护佑部族,作为部族祭品,终身断情绝爱,不得沾染凡尘。
否则,天道震怒,降下天罚,当有灭族之祸。
君息剧烈挣扎着,却不能动弹分毫,只能嘶声道:“不!你不能罔顾数十万族人!”
那人在床边坐下,抬手掐诀,将他死死定在床上,漠然道:“他们的生死与你我何干?”
火红袍袖一展,“哧”的一声,大祭司干脆利落地撕开了他的寝衣,手腕一翻,已握着一柄银光熠熠的匕首,毫不犹豫地一刀落下。
线条流畅、色泽如玉的胸膛上瞬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皮|肉翻开,鲜血肆意冲出,蜿蜒流淌而下,浸染了洁白的寝衣和被褥。
似火辣又似冰寒的痛感刹那传遍全身,冷汗遽然汹涌而出。
他本是个忍耐度极高的人,从前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也能恍若无事般,一声不吭。但那匕首仿佛带着诡异的诅咒,将魂魄神识都要一点点撕碎、吞噬般。
床上的人却被死死定住,连抽搐、颤抖的权力都被剥夺,几乎咬碎了银牙,才能强迫自己不在魔鬼面前示弱。
少昀一手捏开他的下颌,行云流水般将一只手臂塞在他口中,握刀的手不停,速度不快,却一刀接一刀,极准、极狠、极稳,没有丝毫颤抖,如同凌迟着他的生死仇人。
君息终于忍不住,惨号起来。然而他的痛苦全数被堵在唇齿之间,只能发出一点微弱而含混的动静。即使寝宫没有结界,外面也无人能察觉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是如何的血腥邪恶。
冷汗混着鲜血,涔涔如雨,湿透了他的躯体和衣物。透过睫毛上密布的汗珠,他竟清楚地看见,随着那人的动作,衣襟开合间,施暴者的胸膛上同样隐隐显出一道一道血痕,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他已经痛到神识都几近模糊,一个念头却突兀地在一片空白中明晰起来:那人施展邪术,在他身上刻划着一个极其繁复而诡异的法阵;
但这邪术太过阴毒,受术者极容易扛不住痛苦而死,失败的几率极高。那人为了达成目的,竟不惜代价,宁愿损毁自身去承担其中的痛苦,也要将这邪术进行下去。
极度的折磨中,全然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或许无比漫长,又或许只是短暂的片刻。
浑浑噩噩中,君息恍惚想起,似乎就在不久前,那人还曾朝夕陪伴着他,眼里心上,只他一人,仿佛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然而当时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一生一世安宁平和的错觉犹在,一夕之间,他们的天地却已然彻底颠覆。
他听见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于他过往的生命而言,那人曾是高悬天幕下的骄阳,是他黑暗人生中永不可触及的光明和温暖;是三十三天外的神祇,是卑微的蝼蚁从不敢奢求的存在。
突然有一天,神祇堕为恶魔,骄阳坠入深渊,温暖冰封成寒狱,光明沉沦为黑暗,无论是他还是他,都只剩下一条永远回不了头的绝路,和一个注定不死不休的结局。
少昀终于停了手,一身如火的红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黏在躯体上。
他却全然顾不上收拾整洁,只抽出那只被咬到血肉模糊、然而冰冷的手臂,连看也不看一眼,仿若无事般,轻轻拭去惨败容颜上那些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又一点点将那人黏在面颊、脖颈上的长发拨开,别在耳后。
珍而重之的感觉,甚至令人错觉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眼中却尽是疯狂狠绝。配着他如冰似雪的面容和火红衣袍,和掌中犹在滴血的利刃,像是踏着尸山血海而来的厉鬼。
君息双目血红,嗓音嘶哑,虚弱到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却强撑着精力,半是绝望半是痛苦地,仅能断断续续地用气音质问他:“你要……施展什……么……邪术?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祭司抚着受刑者惨白汗湿的面容,片刻,漠然道:“我说了,我只要你。”
他俯身轻柔地亲吻着王君浸透了泪和汗的眉眼,情深义重的模样,一边平静而寒凉地说:“把你炼制成活偶人,你就不会再违逆我,甚至离开我。
以后的每一天,你都会按照我刻下的指令,忘尽前尘,好好同我在一起。到那时,就算神明现世,也无法将你我分开。
哪怕我死了,魂魄散入天地,白骨化为尘土,在你的意识中,也只当我仍然活着。你若不死,我将与你永存。”
君息再也忍不住,用尽全力,勉强嘶吼道:“你违背律令,妄动私情,早晚引来灭族之祸,不如现在就杀了我!总好过我因此沦为万世罪人!”
那人却俯身拥住他伤痕交错鲜血淋漓的躯体,冰冷薄唇触在他耳边,压抑着些莫名的情绪,一字一字,慢慢地说:“你我的缘分,早在今生之前就开始了。上天叫我遇见你,我便绝不放手。纵然天道不许,我也要逆天而行。
多少年了,你从不在意我与你朝夕相对而不能真正拥有你,是何等的生不如死。既然你如此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更是非死不可。”
君息几近崩溃,却偏偏无比清晰地感知着心脏一分一分被撕开被磨碎的悲恸和绝望。躯体被邪术刀刀刻划,骨髓魂魄都被一点点改造、侵蚀的痛苦,不及他心上半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穿胸而过,将他已然残破的心硬生生撕扯下来,只余一个空荡荡的颓败破洞。
冰原上刮来的风从破洞中吹过,冻结了他的神识和残魂,将他抛进肮脏的尘埃里,黑暗的深渊中,没有给他丝毫反抗的机会和逃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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