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晓晨说过年后或许有机会回泺城，然而这可能终究没有实现，他在电话中对佳彤说，年后有许多琐碎事要忙，且还有场重要比赛，所以还是要多花些时间在训练上。佳彤随口问是在哪里比赛，晓晨会意告诉她是在国外，而且也许电视台并不会转播，毕竟，比起足球篮球一类，羽毛球确是冷门运动，即使要转播，多半也是转播郑哥的比赛吧。晓晨说着轻轻笑一下，又说，假如能跟郑哥对打，你就一定会在电视上看到我了。佳彤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是她要多了解他一些的，可是一旦了解了，却发现他的世界与自己实在大大不同，那日的晚会上他唱起的那支歌一直在佳彤脑中盘旋，橄榄树，橄榄树。他是会飞向那颗橄榄树的。
　　假期里佳彤参加了旧同学的聚会，那些往昔几乎朝夕共处的面孔因了时空的距离而变得有些生疏，可大家谈笑时分明还是过去的模样。佳彤微笑看着他们的笑颜，觉得原来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改变的。同学聚会的场所除掉饭店外，便是KTV了，然而佳彤仍旧是不能接受包房里昏暗的光线，总觉得阴霾得令人压抑。所以，只要身处其中，她必然是安静的，大家的歌声与欢笑于她而言仿佛隔了一层薄透的玻璃。某天在高中同学的聚会上，曾与佳彤同桌的王菁菁问起晓晨，佳彤坦然说，我们是朋友。王菁菁的小眼睛瞪得十分地大，她诧异地反问，你们不是男女朋友？佳彤认真说，是朋友。王菁菁看佳彤的表情，也没有厚着脸皮继续追问下去。可是她不知道，为着她的这个问题，佳彤又失眠了。

　　自从发觉自己爱着晓晨后佳彤几乎日日失眠。那悬在空中的感觉是痛苦的，她拥紧被子，仍是不能入睡。漆黑的夜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佳彤很想哭。可是哭过了，仍是失眠。时间久了，佳彤已经厌倦哭泣，比起流泪，她更愿意在黑暗中让自己的大脑陷入完全的空白之中，那时她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她想，也许我的眼泪已经流尽。。
　　平日除掉偶尔的出门外，佳彤已经习惯独自在家，窗外那些失掉了叶子的树木永远给予她沉默的陪伴。她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它们，然后想，泺城的冬日何时变得这样寒冷？
　　开学前父母为佳彤添置了最新款的MP3和笔记本电脑。佳彤这才发觉，原来那些叫人摸不到踪迹的数码已经开始愈来愈广泛地亦是愈来愈深入地入侵了她的生活。小小的MP3可以存储十几盒磁带的歌曲，想要听什么，只消动动手指上网下载便可。这样自是方便快捷许多，也较购买磁带与CD节省了金钱。可是佳彤却突然怀念起晓晨送她的那些磁带，有一盒磁带上，甚至还有制作人的签名，他与她一样地喜欢那个人描绘出的风景。那白衣飘飘的年代，像是坐在晓晨自行车后座的那些记忆一样，淹没在数码的洪流之中。
　　当开始缅怀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老了。佳彤黯然地想。

　　父母照例派司机送佳彤回萸城。萸城比泺城四季稍分明些，佳彤在学校发现迎春花，一小朵一小朵地盛开着，非常有趣。于是她的心情便暂时安静下来。可是开学后的第一件事，便让她的心情无限沉沦下去。
　　上学期的最后一科考试，佳彤的成绩在及格线以下，虽然只差三分，但以足够令人羞耻。她看着那个数字，非常地想哭，于是曾以为流尽的眼泪再一次滚下来。多多安慰说，佳彤别哭，还是做好补考的准备吧。佳彤的情绪却有些失控，她哽咽着自语，为什么我同他的差距是这样的大，为什么他已经可以在天空飞翔我却活得这样卑微。多多在一旁安静地倾听，没有发表任何言论。佳彤忽然记起那日在妍玫住的四合院里，那摇滚歌手不停唱的那句歌词。
　　是谁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
　　到处都是正确答案，可是却不知应当选择哪一个。所以，其实是没有正确答案的。

　　佳彤绝望地想，既然与柳晓晨已经没有可能，不如安下心过自己的生活。天空有天空的幸福，地平线亦会有地平线的快乐。于是她洗净脸，去自习室准备补考。
　　通宵自习室内，多多坐在全心投入书本间的佳彤身边低声说，佳彤，不要太拼命，身体最重要。佳彤抬起头认真对她说，我想好好生活。
　　补考成绩揭晓，佳彤顺利通过。她在学生会的表现亦是非常地好，学长与老师交口称赞。晓晨的短信与电话仍不时传来,佳彤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对待，就像汇波湖。可是无论多么平静的湖终究抵不过风，当强劲的风出现在湖水面前，纵使是镜一般的汇波湖，仍是被吹皱了。
　　那阵风的名字，叫做柳晓晨。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周末，在图书馆看书的佳彤忽然接到已经回家的多多的电话。
　　多多说，佳彤，我请你看比赛。
　　佳彤笑问你几时关注体育了。
　　多多说，是表哥的票，他临时有事出差，索性把票给我。我想你整天这样紧张，适当放松一下也好。表哥说，女孩子大约会喜欢这场比赛的。
　　佳彤有些感动，对多多说谢谢。
　　多多说，客气什么，我们是朋友啊。下午三点钟，我在萸城体育馆门口等你，比赛三点十分开始。看完比赛我们一同回学校。
　　佳彤说，好。可是她却因了太过感动而忽略了，自己根本未曾询问那是场怎样的比赛。
　　于是命运就是这样地有趣，仿佛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佳彤遗憾自己常与晓晨的比赛擦肩而过，可是在这个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却又得到机会去看一场真正的羽毛球比赛。
　　在体育馆外，佳彤是有些犹豫的。
　　多多说，别磨蹭，快进场吧。
　　佳彤看着多多真诚的眼睛，突然觉得不能够辜负她的好意，况且，羽毛球比赛，也不一定场场都是柳晓晨参加。假使真是他的比赛，佳彤想，我亦是能够平静观看的。那份爱，已经被深深埋在心中，它并不会突兀显现出来。

　　这是佳彤第一次进入羽毛球场馆内部，一切都是陌生的，她觉得自己全然不能想象柳晓晨在其中的样子，那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她们的位置距运动员通道很近，室内人声嘈杂，多多附在佳彤耳畔说，我哥哥酷爱体育，因此一向有办法弄到最好位置的球票。
　　比赛很快开始，扩音器内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佳彤隐约听到晓晨的名字，她自嘲地想，到底有没有放下，为何会有这样的幻觉。然后略带苦涩地兀自笑一下。第一盘比赛是女子双打，佳彤看得十分懵懂，只觉得眼花缭乱很是炫目，柳晓晨在赛场时，亦是这样的吗？
　　扩音器里似又有晓晨的名字传出，佳彤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听力，多多在她耳旁说，柳晓晨。佳彤的汗毛孔瞬间张开，她一直都知道多多是通透的女孩，却不知道她竟能把自己看得这样透彻。
　　多多讶异地看着佳彤一脸的震惊与疑惑，小心翼翼地问，佳彤你怎么了？
　　佳彤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她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刚才扩音器里说柳晓晨今天会得出场。多多笑一下继续说，想来你也不认识他吧，我也是才在表哥那里听到他的名字，表哥说，他唇红齿白十分清秀，女孩多半会喜欢这样的男孩，但是更加难得的是，他的球技亦是一流的，动作也非常好看。所以表哥才说，女孩可能会喜欢这场比赛。而且你看，场边的女球迷似乎也并不少。
　　那一瞬，佳彤觉得整个世界变得无比寂静，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不是已经平静了吗，不是已经想好就算真见到他也可以安然应对吗，可是为什么听到他的名字，仍是会这样地慌张忙乱？
　　佳彤已经失掉了思维，眼神茫然看着赛场上那只羽毛球划出的弧线。飞快的速度，凌乱的线条，那分明是自己的心跳。多多看在心中有些疑惑，亦是有些不安。她叫佳彤前来是为着放松，没想到却让她陷入了另一种愈加焦虑的状态。
　　在佳彤慌乱茫然的时候，忽然许多人都涌到她与多多的方向，佳彤被人挤一下，险些摔倒，幸好被多多拉住。多多说，下一局是男单，似乎运动员是要出场了。说罢，也向运动员通道望去。佳彤茫然地循着多多的视线，忽然看到一个蓝色汗衫黑色短裤的背影，那挺得笔直的瘦瘦脊背上赫然印着LIU X C几个字母，佳彤觉得自己已然开始耳鸣了。
　　电光火石间，她想要逃跑。
　　可是要如何才能逃掉呢？又要逃到哪里去呢？自己原以为已经平静，原来却依然只是纸上谈兵。她发觉他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竟是这样地重要，于是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她爱着他，爱得近乎绝望，但却无法终止。佳彤的睫毛无力地垂下，深重的挫败感与失落感将她重重包围，如同身畔的人流一般。
　　多多问，佳彤，你怎么了？
　　佳彤稍侧一下头对多多艰难挤出笑容，努力摇一下头。
　　她再没有气力多说一个字。
　　多多惯常沉着安静的眼神突然多了些惊异，视线亦是投向佳彤身后稍远些的地方，佳彤下意识地转头向多多注视的方向望去，然后对上一双盈着笑意的眼睛。少年的眼睛。

　　他是望着她在笑，那笑意不仅充盈在眼中，亦是荡漾在少年的整张面孔。都说蓝色代表着忧郁，可是那天空一色的蓝穿在他的身上却衬得他愈加飞扬。佳彤终于被他感染，报以同样的笑容。
　　晓晨不动声色对佳彤点一下头，然后与身旁的运动员一同站定，目视前方。
　　佳彤看到那名运动员宽厚的肩膀，不禁有些替晓晨担心。原以为他比起过往已经结实许多，原来比起同行，还是显得单薄了。倘若有激烈对抗，不知他会如何应对。如是，佳彤不由自主皱了眉。
　　场上的女双比赛已经结束，男单选手上场。出通道口的前一刻，晓晨转头回望佳彤，佳彤看清他的眼睛，那里面的生机像是一团火焰，大有燃烧一切的架势。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的担心全属多余，柳晓晨从来都有最坚定的信心。
　　多多说得没错，她们所坐的确是最好位置，可以看得清柳晓晨的任何动作、任何表情。佳彤第一次知道原来羽毛球这项运动远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轻柔唯美，它是奋力对抗的，虽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球场上的晓晨依然面容沉静，但是那双生机勃勃的眼睛里却显现着凛冽的杀气，他挥拍果断干净，跑动积极却姿态优雅，当他跳跃起来扣杀时，佳彤真得以为那是飞翔的姿势。
　　在初始的重逢的震惊与尴尬之后，佳彤在场边隔着几十米的地方观看晓晨的比赛，很容易地，她的目光被他牵引。周遭不断有球迷的声音传来，她听到其中给予晓晨加油喝彩绝不是少数，于是不由自主地也欢欣愉悦。
　　柳晓晨，我早就说过，你是会飞起来的。
　　这样想着，注视他的目光也就变得更温柔一些。
　　比赛间隙，晓晨擦汗喝水，在那拼杀中短暂的休憩，他也抽得出时间望一眼观众席，他的视线迅速对牢佳彤的眼睛。她正看着自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灯光下似是湖水般波光潋滟，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晓晨为自己的心做了最后的确认，他知道，自己是渴望着被她注视的，生活中是，赛场上亦然。然后他对着她的眼睛，微微笑一下。
　　佳彤的呼吸再一次停滞。她看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贴着白皙的额头，那双漂亮的眼睛亦是显得湿漉漉的，但是在他微笑的那刹那，眼睛里凛冽的光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水一样的温柔——当他把那样的目光轻盈地投向自己，两片薄薄的嘴唇扬起的浅浅弧线，亦是同样地温柔。佳彤觉得自己如同溺水一般，很快就要失去意识，她在手足无措间茫然向右稍转一下头。

　　啊，还有多多。佳彤这才记起，原来是与多多同来的。此刻多多正看着球场，佳彤只看到她安静的侧脸。
　　多多目视着球场，没有转头，却突然开口说话。她说，他看起来同表哥形容的一样好。
　　佳彤把目光调回晓晨身上，比赛已经开始，他再一次跃起扣杀，观众席在同一时间响起巨大的喝彩声，震耳欲聋。
　　晓晨，你终于飞起来了。佳彤兀自想着，却不小心发现了晓晨的秘密。
　　蓝色汗衫的领口隐约透出一根纤细的黑绳，而当汗水浸透了衣服，那汗衫贴在他的身体上时，胸前分明有一块微小的凸起。
　　是那枚戒指。
　　佳彤有些鼻酸，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流泪，然而眼眶仍是湿润了。
　　他戴着那枚戒指，那枚她赠与的戒指。在泺城如画的春天里，他把这枚戒指套上过她的无名指，然后，那少年说，嫁给我。与他同样青涩的她仰头，大胆地说，柳晓晨，我愿意嫁给你。那是他们过去的记忆，是那些循环往复的画面中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他在众人瞩目的中心展现自己的青春与才华，这样完美以至无暇的他依然保留有这枚戒指，是不是表示，他的胸中仍没有忘却那段记忆？他一定还记挂着那个女孩，一定还是如过往那般希望着……她能嫁他。
　　佳彤轻轻握住多多的手，多多转头看她，佳彤晶莹的瞳仁里分明闪耀着些许被叫做快乐的光彩。她对多多说，多多，我很幸福。
　　多多微笑说，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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