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不讲道理”，原是林茗一开始还嘴陈熠然的话。没想到顺毛过程的后半截儿，这小孩儿的确开始不讲道理了。
　　他说了不少话，净是些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
　　“老师，我以后会挣钱的。”
　　“那是自然。”
　　“你不要觉得我不能挣钱。”
　　“我哪说以后了...”
　　“反正我肯定能挣钱的。老师不要急。”
　　“这话说的，”林茗忍不住嗤笑一声，“熠然挣不挣钱我急什么？哥哥还不至于用你的钱养老。”
　　“我挣钱的时候老师才三十二。”
　　“嗯？怎么算那么快。我算算，读两年研究生，专硕？”
　　“嗯。”
　　“什么专业呢？熠然还是想读教育类的吗？”
　　“看哥哥表现。”
　　“...”
　　两人一替一句地说了千言，离题万里，陈熠然才没那么刺了。他把衣服脱下来叠好，贴到林茗身边而来，扑闪着眼睛：“老师，拔丝苹果好吃吗？”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闹一次别扭给个笑脸，这小鬼惯会如此。
　　林茗哀道：“我哪知道好不好吃，自己吃了一块儿就忙着给少爷夹，结果人少爷不领情，吃了几块儿就开始闹脾气。”
　　陈熠然听了，脸上不大自然。
　　少时，他才嗫嚅道：“这少爷听起来骄奢跋扈，真是可恶。只是不知这拔丝苹果是谁做的。”
　　林茗略微一怔，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口若悬河、谈笑风生的陈熠然，林茗见得多了。这样红着脸申辩的陈熠然，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把剩下的苹果都夹了吃了，又夸赞好吃，陈熠然眼里的活气方才又悉数回来。他也终于肯收了那衣服，只是坚持他的回礼林茗一定要收。
　　林茗想：反正都放假了，陈熠然不至于克扣生活费、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来给他买什么东西。但他还是和陈熠然叮嘱过一遍，这件事可不能和哥哥攀比。
　　陈熠然笑着点点头。他说，放心吧老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我的心意。
　　林茗也笑着揉一揉他的头，说，好，哥哥想要的就是熠然的心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他走后，林茗回到刚刚放置羽绒服箱子的那个角落，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质小盒子来。
　　小盒子是很漂亮的方块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雕饰。它实在太过简约和古朴，宛若刚刚成型不久的木料，以至于让人似乎能依稀闻到盒子上散发的木头香气。
　　陈熠然今天虽然是小小耍了一番脾气，但林茗知道这反而是陈熠然同他亲近的证据。那脾气归根结底不过是少年人由于想早日跻身大人行列所进行的撒娇——他要是真一言不发地收着或拒绝才奇怪呢。
　　陈熠然的亲近，总是让林茗感到说不出的开心。尤其是近来，他几乎要觉得，他和陈熠然、陈澈老师的关系，就像多年前一样了。总之，陈熠然的回应给了他一些信心，让他更加坚定地想要把手中的这份回礼送出去。
　　而此时，距离高二下学期他在成人礼上收到那份礼物，已经过去了八年。
　　想到这里，林茗心脏猛然一缩。剧痛袭来，他难以自抑地蜷起了手指。
　　成人礼，孩子成人，与父母相待以礼。
　　而林茗彼时十六岁，已经没有了双亲。
　　放假之前，当陈澈老师在讲台上给大家讲下周一的注意事项的时候，他听到了很多次“爸爸妈妈”这个词。林茗平日里总是挺着脊背的，此刻却深深地低了头。咬紧了嘴唇，以让泪水无声地滑落。可是那一滴一滴的咸水，掉在纸上是啪嗒啪嗒的清响。林茗惶恐万分，于是他更低更低地伏下身去，把脸埋在胳膊中，使得泪水刚一涌出眼睛就渗进衣服里。
　　他闭着眼睛，可还是感觉到校服干涩的布料往眼睛里挤。周围的环境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仿佛被扔进了一个空白的、令人眩晕的空间。
　　他突然有点恨文学了。他恨“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他恨“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他恨“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他恨“子欲养而亲不待”，他恨他自己。他恨自己从前为什么要读这些书，为什么要吃那些饭睡那些觉，他理应回头再多看看的，再多看几眼他的母亲。
　　那个时候他看这些悲剧文学，觉得剖肝泣血、撕心裂肺。现在看来，当时仍然是少有所依。
　　他的快乐和悲伤，从此都是破了洞的。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说了。他的身体也是破了洞的，脖子以下肚子以上只有一个大的血窟窿，风从四面八方灌进，发出呼哧呼哧的狂啸，他像一个老旧破败的风箱，被丢在人生的荒野上。
　　人生，人生...他怎么还活着呢？他究竟为什么活到现在了呢？
　　他死了，如果有一丝机会还能寻到母亲，那么碧落黄泉，他和母亲谁都不孤单了。
　　他等到周围的人声全都散尽了，人的温度都消失了，才抬起头来，用袖子胡乱地抹一抹脸。他的泪其实已经差不多都被他脸上的温度蒸干了，他的碎发杂乱地黏在额前，他的嘴唇也已经被自己咬的全是牙印儿。
　　他站起来，转头朝外走去，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陈澈老师一直都没走。
　　“老师...”他的声音沙哑地已经变了调。
　　“对不起。”陈澈老师地声音也飘忽得不似往常。
　　林茗也许应该说一声不是老师的错，或者嚎啕大哭。可他只是张开嘴，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又把嘴闭上。
　　陈澈老师走过来。他看起来很恍惚：明明那么高的个子，可是走过来的时候却像是飘着一样那么轻。
　　也许是伤心，让他如同一个长条的、寡淡的气球。
　　他走到林茗身边的时候，他身体的阴影已经将林茗全部笼罩了起来。他挡住了风，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林茗的眼睛顿时觉得好受了些。
　　陈澈老师的眼角，似乎也略微有一丝红色。他低着眼睛，眼睫毛一根一根地垂着。他的嘴角，是不太明显的向下的弧度。
　　他手指微微动了几回，才决定伸出一只手，只是这手又在林茗肩侧停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想向前圈去，好让手能落到林茗的后背；又似乎不想向前圈去，只拍一拍。林茗只顾低着头，绷紧了身体。陈澈老师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最后，他似乎缓缓吐了一口气，轻轻抬一抬手，用手指理了理林茗额前的头发。
　　林茗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他分不出这是庆幸还是失望，但总归他的心没有那么悬着了。
　　“老师，”他嘶哑着，主动开口，“成人礼...我想请假。”
　　“林茗，”陈澈老师温声道，“如果我作为家长出席的话，你想去吗？不想去的话，我到那天我带你出去。”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不带任何施舍，也不带任何逼迫。
　　林茗猛地将头抬起来了。
　　“老...老师...”
　　“嗯。”陈澈老师沉声答。
　　“您还要代表班主任接受...”
　　“我可以让孙老师替我。已经打过电话了。”陈澈老师仍然用那一种令人心安的声音。
　　林茗已经干涸的眼泪，再如泉涌。
　　他好像记起来自己为什么活着了。
　　就是这样一只轻飘飘的气球，将林茗拴在了大地上，拴在了人世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