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二十章北芒告示
醉春楼三层依旧热闹。
褚知微今天讲的,是镇石堡那一折的“续集”。
“那口自己走路的棺,诸位以为只会在堡里打圈?”他说着,扇子一敲桌,“错。棺若真有心,哪肯只在原地绕圈?”
台下有人起哄:“那它要去哪儿?上街买菜?”
“买什么菜?”褚知微笑,眼神一转,“它要去的地方,早写在诗里了。”
“什么诗?”
“晋人张载有《七哀》云——”他清了清嗓子,“‘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
台下笑声顿起:
“又是这句。”
“听说那第五座高陵,从来没在史书上写过。”
“写不写有什么要紧?死人又不看书。”
褚知微摇扇,笑意不减:“写不写,对死人不紧要,对活人紧要。你们说,如今帝陵要修,主陵要固,司冥监要立功,若真给你们补出个‘第五高陵’,写谁家?”
有人压低声音:“听说是个女的。”
“哪来的女帝陵?”有人不信,“胡说。”
“史书上没写。”褚知微夸张叹气,“但诗上写了呀。”
他说罢,扇子合上,“啪”地一声,敲在那句“皆云汉世主”上。
“‘世主’二字,不必非男非女。”他懒懒道,“只看谁背的事多。”
角落里,王劫生叼着茶杯,半眯着眼:“这货嘴比我会编。”
炽言坐在她旁边,背对栏杆,眼睛却看着褚知微的指尖。
他说起“第五高陵”时,那指尖微微停顿了一息——不多,却绝非巧合。
“他说话,一半真一半假。”炽言道。
“人家是卖这个的。”王劫生笑,“我们是白听的。”
褚知微忽然一转话头:“不过,诸位爷,天下哪有白听的故事?你们今天听走棺,明天就得听修陵。”
他一指窗外:“今儿一早,城中已经贴了新告示。”
说书的一个手势,引得一片人起哄:“什么告示?”
“立司冥监,修北芒帝陵。”有人抢着答,“早就听说了。”
“不光修。”褚知微摇头,“还要‘兼顾民心’——三日后,司冥监要带着一众官、匠、道士,上北芒踏勘四陵。”
“还有第五座?”有人半笑半嘲。
“第五座不写在告示上。”褚知微道,“写在葛大人的心里。”
他这一句说得轻,却让不少人脊背发凉。
“葛大人要修的,是帝陵。”角落里,有个穿儒服的低声道,“你别乱讲。”
“我可什么都没讲。”褚知微笑,“我只会讲‘诗’。”
他又把那句“高陵有四五”念了一遍,扇子轻轻敲在扇骨上,像是在给这座城预备一段“看不见的第五”。
醉春楼下,风翻告示。
王劫生和炽言挤过喝酒、听书的人,一路走到城中最大的告示牌前。
那张新出的北芒告示,比之前吊死案那张更大,绢更好,字也更庄重:
“奉诏修缮北芒帝陵。
设司冥监,总摄陵寝冥册。
以禳近来地脉不安、冤魂扰市之患。”
下面列着几项具体安排:某日辰时,某门出发,太守、司冥监、工部、兵部一众官员,带匠人、军士,一齐上北芒。
最后一行小字:
“愿观礼者,远观勿近。”
“远观。”王劫生轻轻一笑,“不让近,是怕看见什么?”
“怕看见他动哪儿。”炽言说。
她的视线落在“总摄陵寝冥册”几个字上。
“冥册。”她道,“写谁入谁出,生死都记在他们手里。”
“写错了呢?”王劫生问。
炽言没有立刻回答。
她想到玄真子那句“名可废,陵不可去”。
名字可以改,纪念碑可以换,史书可以重修,地底那座陵却永远躺在那里,像一块事实的石头,只看谁敢去掘。
炽言的手在袖里握了握那卷“北芒告诫”。
“现在上北芒的,是葛无咎。”她道,“再晚一点,就是群雄割据了。”
“割据的人也得死。”王劫生说,“到时候葛大人那本册子可以一页一页换名写。”
她说着,忽然抽了抽鼻子。
“你闻到了?”
“什么?”炽言问。
“纸糊的‘道德’味儿。”王劫生笑,“司冥监要修帝陵,先修人心。”
告示下已经有人议论:
“修陵就是修祖宗,天子孝。”
“修陵还能压鬼,最近吊死鬼闹得厉害。”
“葛大人刚把吊死鬼送走,现在又要上北芒,真是为我们操心。”
“操的是谁的心?”王劫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要去?”炽言问。
“那当然。”王劫生道,“这么大动静,没我们俩的脚印,像话吗。”
“你打算怎么混进去?”
“我去当工匠。”王劫生拍了拍自己的手掌,“会抬石,会打楔,会偷懒,会走耳洞,哪一项不是工匠的本事?”
她目光一转,落在一旁正在讲解告示的县丞身上。
县丞滔滔不绝:“这回是天大的事儿。凡工部属匠、县里石匠木匠,都有机会跟着上山——”
话没说完,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王劫生笑盈盈:“大人,我们这些‘民间匠人’,有路子没有?”
县丞一看是她,脸色微变:“王娘子,你……你还敢来问我?”
“我又没被贴告示写名字。”王劫生道,“郡守墓那案子,不是写着‘盗墓未遂,阵毁自燃’吗?”
县丞咳了一声,视线在炽言与她之间转了半圈,决定暂时装聋作哑:“这次上北芒,要有名册的匠才行。你若真想去——”
他压低了嗓门:“去找老杜。”
“杜三槐?”王劫生眼睛一亮。
“就他那棺材铺。”县丞说,“他家替官里做了不少大棺,这回要上去‘量棺’,工部已经点了他的名。”
王劫生笑:“多谢大人指路。”
县丞摆手:“你少给我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杜三槐的棺材铺,在城西一条不显眼的巷子里。
门口一溜儿棺材,黑的黄的都有,木板敲得规矩,边角打磨得光滑。杜三槐本人极瘦,胡子倒长得茂,看起来有点像被自己做的棺材吸了血的木匠鬼。
“王娘子?”他抬头,一见是她,“你要自己订一口?”
“先给别人订。”王劫生笑,“听说杜爷要上北芒给帝陵‘量棺’,我这人怕你累,特来给你打下手。”
杜三槐眯起眼睛:“你?”
“我会算尺寸。盗墓贼嘛,看棺一点就知道里头躺的是胖是瘦。”王劫生理直气壮,“你不带我,你自己量错一寸,到时候帝陵里棺盖合不上,找谁哭去?”
杜三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哪儿学来的?”
“嘴是现成的。”王劫生道,“手也是现成的。你只管说一句——带,还是不带?”
杜三槐叹气:“不带你,下回谁帮我量下面那些乱七八糟的耳室?”
他往店里招了招手:“行,进来抄名字。”
王劫生心里笑得直打滚儿,脸上却装出一副“我只是顺手帮忙”的样子,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当然,不是真名,只是个近似的“王生”。
“只带一个?”杜三槐抬眼看了看她身后。
“再带一个。”王劫生转头,“你那刀客朋友呢?”
炽言从巷口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腰间那柄刀倒是实打实挂着。
杜三槐一看她这架势,立刻点头:“这种地方,少不了刀。”
他给炽言也在名册上添了一个:“言炽。”
“你取的?”王劫生忍不住笑。
“我写反了。”杜三槐揉了揉眼睛,“爱改不改。”
炽言看了一眼,没有纠正。
名字左右调一调,对她来说没什么要紧。她心里那一本账,不靠纸。
“明日辰时,西门集合。”杜三槐叮嘱,“工部点名,别迟。”
“知道。”王劫生道。
两人从棺材铺出来,巷子里的光线有点斜。天边的云压得更低,远远看去,北芒那一带像被罩了一块灰布。
“你第一次上北芒?”王劫生问。
“下。”炽言纠正,“第一次下北芒。”
“你师父没带你去看地形?”王劫生奇怪。
“他只带我在山脚画了一圈。”炽言说,“说‘上面的都给人看,底下的才给你看’。”
王劫生乐了:“你师父真会说话。”
她眯着眼看北边:“白日跟着匠人走队,夜里我们自己找坑。”
“跟谁?”炽言问。
“跟葛无咎。”王劫生道,“跟他去看看,他到底想把什么写进那本册子。”
“你真打算去看他的册?”炽言摇头,“他要给你看的,多半已经删过三遍。”
“删过也好。”王劫生说,“删痕比原字好看。”
炽言忽然道:“听书的那位,也会去。”
“褚知微?”王劫生挑眉,“他上北芒干什么?给鬼讲故事?”
“他说自己要去‘采风’。”炽言说。
那是离开醉春楼前,她去后堂找茶,听见褚知微对掌柜的一句闲聊:“北芒要修陵,我不去看看,以后哪敢讲‘高陵有四五’。”
“你耳朵真灵。”王劫生笑。
“他说话不避人。”炽言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各自的落脚处。
夜里,雷没再响,只是云压得越来越低。
洛阳城里,谁家窗纸翻着谁家的灯火,谁在议论北芒修陵,谁在偷偷写冥契,谁在磨刀,谁在抄图,全被这层云先压了一遍。
第二日辰时,西门外旌旗列队。
工部的旗、司冥监的旗、太守府的旗,还有几面写着各大小工匠行号的旗,一字排开。
炽言身穿简陋工匠短打,腰间那柄刀用旧布包了三层,只露出一个极平常的刀柄。王劫生穿着粗布衣裳,背上背着一只棺材匠常用的木尺,腰里塞着几根短绳,看着就是个跑腿帮工。
人群中,一个折扇轻轻摇的人影挤在最末,扇面遮着半张脸,只有一双眼睛在旗影间来回打量。
褚知微。
他瞥见她们,远远举了举扇子,像是向旧识致意,又像是在给这场“北芒之行”打个拍子。
“好戏开场。”他说,“各位——高陵有四五,咱们今日先去数数,到底有几座。”
北芒山影横在天际,像一条伏着的巨兽。
兽背上,那四个已经写进史书的封土高高隆起。
还有一处,形状柔和得不像山,却偏偏占着最好的一块地,静静伏在山脊另一侧,像是被人特意削平了的什么东西,盖了一层草土在上头。
那一处,暂时没有旗。
也没有立名的石碑。
王劫生站在队伍里,手指在裤缝上一下一下敲着。
“看见了?”她低声。
“看见了。”炽言说。
那一处“看见了”,不是说她们在这儿就能看穿地底,而是说——
那一块影子,终究要有人提起,终究要有人站在它上面,替它问一句:
“你,是谁的墓?”
而这一趟上山,她们两个,就要先去当那第一双站近的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