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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医院正门旁的三层门诊大楼里,只有一楼的急诊大厅灯火通明;二楼的走廊上,寥寥数盏廊灯昏昏欲睡。各个科室的门阴沉沉地紧闭着,好像是在掩饰各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唯有尽头的牙科,明亮的灯光从门上的玻璃窗投射到走廊上,像是在专注地等候。
在门口,涟漪放慢脚步,从门上的小玻璃窗口向里面张望。穿着白大褂的他正坐在桌边,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专注的程度,仿佛整个人都深深陷进去了。
涟漪稍稍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推开门,轻声叫道:“大夫,你好!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猛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匆忙把那张书写的纸塞进旁边的一本厚书里。然后站起身,招呼道:“你来了……过来吧。”
涟漪看看他,又瞥了瞥桌上的书,犹豫道:“真的……不耽误你吗?”
他微笑着说:“没有,我下班以后,无事可做。你去那张椅子躺着,我得准备一下,很快的。”他笑时尖锐的下巴柔和了许多。乔庄看过去堂堂正正,他则纤细了些。涟漪不由地忖道,两人的五官单个比较起来相差甚远,为什么乍看之下他们会很相象呢,哪里相同呢?
涟漪侧坐在手术椅里,打量起这间狭长的诊疗室。靠里手,一溜儿的手术椅,每张都在边上配有躺椅、可活动工作台和一张转椅。所有设备都是新的,到处是锃亮的金属光泽,还有黝黑的皮革椅面;房间也好像刚粉刷不久,雪白雪白的,窗框上还滴有白色的粉点。 “作为医生,你很特别。” 看着他的背影,涟漪突然说道。
他停下手边的活儿,随椅子拧转过来,疑惑地望了一眼涟漪,“特别?哪里特别?”
“一般来说,都是病人求着医生,你却相反。”
他笑笑,转过身去,继续匀着牙粉,“你说错了。正确来讲,病人需要医生,医生则为病人提供服务。”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所讲的是一种理想关系,实际如何,我很清楚,因为亲历过医院的林林总总。唉……不堪回首。我曾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住进医院。住院后不久,院方派人来跟我父亲说,因为很匆忙,又是晚上,伤口缝合得不太理想,最好拆开来重新缝合,当然不是全拆了。我父亲听了直打哆嗦,半天才问能不能不拆。可以呀。不过,丑话说在前面,照现在的情况看,表面皮肤倒无大碍,只是会难看点;就是那血管……不太好说,如果愈合得不好的话,有可能会迸裂,也有可能不会,谁也说不准。到时候,出了事,可别说我们没提醒你。我父亲傻了,血管还会爆,这怎么可以。最终我父亲还是点头同意了。紧接着,便有个自称是包打听的人找到我父亲,说如果不想你的女儿再遭罪的话,就得上下打点,这是规矩。父亲很诧异,不是说只要给主治大夫送红包就行了嘛。知情人拍着巴掌说,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早不灵了。现在讲究合作,主治大夫管诊断,真正做事的还是手下的那班医生护士。手术是大动作,需要各个部门特别是后勤的配合,比如,供电、供气、消毒、清洁……那些当班的人也得罪不起。否则,手术过程中,他给你来个停电、断气或者给你提供不洁的器材怎么办,吃亏的还不是自己。记住,都得打点,千万别遗漏了。我父亲两眼一黑:这可怎么办呀?在这里,除了每天出入病房的几个医生护士,我谁也不认识,怎么知道谁是谁呀。知情人摸着下巴,作出一付深表同情的样子,凑到父亲的耳边说,他认识院中一个知根知底的中间人,只要他出马,保管没问题。只是,求他的人太多了,不知他忙不忙得过来。我父亲赶忙递给他一个红包:请多费心。那人眉开眼笑地接了去,连装装清高的样子--推让也省了:我这就去替你说说看,放心,以我跟他的交情,保管没问题。你稍安勿躁,安心等着。他乐颠颠的往外走,刚出门口,又折了回来:不过,那中间人是要给跑腿费的。多少?他伸出五个手指,伍千。至于给其他人的,只管听那中间人的就是了。事后,我的父亲对那些收了他钱的人千恩万谢,说尽好话。得最大一份的主治大夫,一本正经地拍拍我的手臂,年轻人,不可以再做傻事。又假模假式地对我父亲说:你放心,手术做得很成功,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不会留下后患的。说话的口吻很自然却又漫不经心,就像那些话本来就含在嘴巴里,只要一张口,就吐出来,根本没经过他的心。还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就像他是救世主似的,令人作恶。一群贪婪的伪君子!更可怕的是,每个人都习以为常,毫无愧疚之意;而且胃口也越撑越大……”涟漪咽了一口唾沫,“在那其间,我还听到过更令人发指的医疗事故,全是红包惹的祸。”涟漪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嗓子有些回不过气来。
清凌转过椅子,正对着她:“好了,放松!请放松!”
涟漪仍旧哑着嗓子说:“你听我说,我和许多人一样很怕进医院。可怜兮兮巴望着获得救护,却不知不觉成了待宰的羔羊,任由那些披着白大褂的人喝斥、摆布;稍有疑惑,便对你冷嘲热讽、横加指责;那些人蛮横、嫌恶的态度,就像不得已摆弄一堆没有生命的肉。就是现在,面对你,我也有这种将要被摆布的感受,结局随医生你的心情而定。虽然我明明知道,你不一样,我不应再有那种感觉;但是,这是种习惯,每次生病不得不走进医院时形成的习惯……走进医院就会出现,进入诊室,见着白大褂,让我这样那样,我就不由自主地紧张……”怎么跟他述起苦来了呢,涟漪自知情绪有些失控,便打住话头,两眼紧张地打量着他微弓的背影,揣摩他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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