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又是暑假了，锦珍姐姐打电话邀请爱爱去她家住一段时间，爸爸妈妈也怂恿她去。爱爱知道去了也见不着俊，姐姐姐夫那么忙，与其去那里添乱还不如在家多做几道习题。爸爸妈妈见她比较安静，也就不怎么坚持了。她不去，锦珍姐姐还惦记妈妈交代的话，便带着帅帅来了。
　　帅帅来住了一段时间。帅帅好动，每天天刚麻麻亮就拉着爱爱往公园跑。这是市里最大的公园，依山傍水，树林、花园、游乐场、小影院、小食部一应俱全。公园离他们家约十里路，虽然不收门票(进游乐场、小影院要收钱的)，他们平日里是不怎么去的。他俩在公园里爬山，把各种供人健身的器材玩个遍，直到累得黑汗直流方才罢休。他们玩一大早晨后在公园旁边的小巷子里吃过早饭再回家。小巷子是没有改造的古老破旧的老城区，这里人户密集，离商业区很近，加上那些每天到公园晨练的人们，老街的人流量很大。低矮狭小的铺面挨家挨户是卖小吃的，天南地北的各种各样的小吃在这里集会。狭窄的街道中间，一些提篮小卖的人边走边吆喝着篮子里的东西。什么莲蓬、菱角，还有煮熟的玉米、毛豆、花生，或是几把豆角、青菜，几个茄子、菜瓜。又或是几串葡萄，几个梨子什么的。这些附近的菜农，或小商贩，他们的货物不多，不想到农贸市场交那几元管理费，就到这里来兜售。于是街道变得更加拥挤，显出热闹非常的景象。在这里买菜的人都是图方便的人，他们只认新鲜，不管贵贱，吃完早点顺带买点菜回去，懒得再去逛农贸市场了。价格好、销得快，还不用叫钱，但小商小贩稍作停留就会惹来铺子里的老板的驱赶，认为他们在门□□易阻碍了客户上自己的门，为此时常引发争吵，所以受不来气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做生意的。爱爱不喜欢这里嘈杂的氛围，但帅帅喜欢这里丰富多样的小吃，他俩一天一家换着花样挨着吃过去。有一天，在一间狭小的铺子里，爱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妈。”爱爱惊讶。
　　矮胖矮胖的大妈还是那么矮胖，她红光满面的，比先前似乎还年轻了许多，衣着也比先前鲜艳了许多。听见爱爱叫她，先是一愣，接着是很欣喜的样子。看见大妈爱爱也很高兴。大妈和大姑妈不同，大妈从不仇视爱爱，见了她总是笑眯眯地摸她的脸拉她的手，极其亲热的样子，从来没有惹她生过气，所以她喜欢大妈。
　　“爱爱，是你呀我的小姑娘，两年没看见都长得这么高了。”大妈牵起她的手，接着又松开了。“你看大妈这手，把你的手都弄油了。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逛公园了吗？来吃个绿豆掺花，还有豆饼饺子，吃哪样自己随便拿。这个娃子是哪个？锦珍的儿子吧？小孙子，快进来，婆婆这里有米酒和稀饭，你喝什么？说了我给你盛。老头子，这是我的幺姑娘和外孙子，快给他们拿吃的。”
　　大妈异常热情，不等爱爱一一作答，就忙着招待他们。爱爱知道，在老家乌河镇，老夫妻们是以老婆子和老头子相称的，喊不相干的老头、老太太则是要带上姓号的，比如张老头子，李老婆子。大妈她喊铺子里的那个老头子直接喊老头子，居然没有带上老头子的姓号，她不解。
　　“来，娃子们，想吃什么尽量吃，不客气。”
　　这个老头子也是笑眯眯的一脸和蔼，很慈祥的样子，不像大爸总是吊着个脸，瞪着个眼，成天好像跟全世界的人都有深仇大恨似地。来了顾客，他很殷勤的去接待，和颜悦色地替人家拿食品，也在钱箱子里找钱。他的动作是那么娴熟自然，大妈很放心的样子，都没有回头看他。她信任他到了这般地步，可见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这么友好而密切，不正常呀。想到这爱爱又想起了大姑妈说爸爸和大妈生下锦云姐姐的事，难道这个老头是大妈又找的相好的？她的厌恶情绪油然而生。
　　“姑娘，你们怎么不进来吃？快来呀，看我这手上尽是油。”大妈笑脸盈盈的，那样子是很想来拉他俩进屋。
　　“我们不吃。帅帅走。”
　　“姑娘，吃了再走。”大妈追出来大事喊。
　　爱爱拉着帅帅跑开了。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在外面找相好的，呸。
　　回到家，爱爱又有些后悔，她对大妈是不是太过冷淡了？大妈看见她那么高兴，对她那么热情，可是她一点情面不留地走了。大人们的事关她什么？何况大爸还是那么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大妈这辈子受的苦和委屈也够多了。
　　“帅帅说你们碰见你大妈了？”奶奶小声问爱爱。因为爱爱爱理不理的态度使得奶奶跟她说话格外小心谨慎，生怕那一句话惹怒了她，以至于她彻底不理她。这个小女娃子做得出来，她的亲娘老子一向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她对他们的百般关爱视若无睹，好多年如一日的冷若冰霜。
　　“碰见了。怎么？”
　　“不怎么，她生意还好吧？”
　　“我怎么知道？不过就我在那里站的那么一小会儿，就有好几个买的。”
　　“她铺子里有个老头子？”
　　“嗯，怎么了？”
　　“那个老头子看上去怎么样？”
　　“像是蛮好的人。你问这些做什么？”
　　“看来你大妈是不会回去跟你大爸过日子了。也好，到老了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跟着别人过几天舒心日子，死了也不冤枉。不像跟着你大爸，一味地只是挨打、挨骂，没有一天是顺心的。”
　　爱爱没想到奶奶知道大妈有了外人后还这么平静，她不仅没有责怪大妈，还说也好，还希望大妈的晚年有个更好的去处。书上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奶奶快要死了么？她仔细地观察奶奶，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脸皮松松垮垮都耷拉下来了。双眼皮也耷拉着，以至于她走路或看东西时，习惯性的拿手把额上的头皮往上擀。奶奶明显的苍老了许多咧。从大姑妈说了锦云姐姐的身世以来，她一直不怎么搭理奶奶。在这个家里，如果她不和奶奶讲话是没有人愿意和她讲话的，这一年多来，她一定很寂寞吧？老家的亲戚原本只有大姑妈来的最勤，如今她不来了。锦云姐姐也难得来，她有空就往邵贝仕那里跑，凤玲从爱爱撵了她再没有往来，只有锦珍姐姐偶尔过来陪她聊几句。自己对奶奶是不是也过于冷淡了？想起从前自己是那么的依赖她，爱爱心里觉得自己很是无情。她靠在奶奶身边，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捻奶奶手臂上那松弛的皮。
　　“你大妈是个好人。”奶奶蜡黄的皱巴巴的手抚摸爱爱嫩如笋尖的手。
　　“是因为她不管多么艰难都坚持把哥哥姐姐们拉扯大了吗？”
　　“不光是这些。你大爸是长子，打小娇惯了些，后来有了弟弟妹妹，他倚大欺小，养成了专
　　横霸道的毛病，又还好吃懒做。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你大妈嫁到我们家时只有十五岁。那时候家里穷，吃的喝的是有一顿无一顿的。她老实本分，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吃饭时等一家人都吃上了她最后才盛饭，吃不吃得饱从来不言语。她对小叔子姑妹子都很好，还给他们做鞋，也给我和你爷爷做鞋子。我小时候家里富裕，没怎么学过针线活，特别是做鞋我奈何不得。她来了后，和你二姑妈把一家人的鞋脚都包下来了。你二姑妈喜欢出去演出，所以做得不多。你爸爸的鞋基本上都是你大妈做的。她结婚时你爸爸还小，才五六岁，没省天事。那时候家里只有两间房，又小，屋里搁下张床了想搁口箱子柜子都难。你大爸大妈睡一间小房，我们剩下的人住那间稍微大点的。你二姑妈跟我和你爷爷三个人挤一张床，你二爸就在我们床头搭块木板睡，窄寥寥的身都不敢翻。你爸爸最小，就让他跟着你大爸大妈挤。后来你新国哥和百欣姐姐也来跟着我们过，幸好隔壁的孤老头子死了，大队干部看我们实在住不开，就把孤老头子的两间屋给了我们，你爸爸才和你二爸睡一张床。
　　“你大妈结婚好几年没有生育，你大爸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打她。我训过你大爸，可他不听呀。我骂他一句他顶我两句，我打他一棍子，他推我两丈远。这样的混账东西你说我拿他有什么办法？一个女人家，没有自己的娃子，又要出工，又要伺候这一家三辈人，还成天的挨打受气，换哪个人能想得开？她一年上头脸上看不见一丝笑意。特别是那一年，你大爸骂她她都懒得还嘴辩驳了，把她打得浑身乌青她也懒得还手，也不吭一声。我觉得她是对你大爸死了心，怕她想不开，就时时刻刻留心着她。她跳过一回水，幸好被我及时发现了，把她拉上来了。她还不承认，说是失脚掉下去的。想我们那种穷家小户的，接一个媳妇真是不容易，万一她想不开寻了短见怎么办？就你大爸那个品行还能再找得着媳妇？我想一定要让她生个娃子，拴住她的心，拴住她的命，她不死才能箍紧你大爸的这个家。可这不孕到底是她的毛病还是你大爸有毛病呢？我也搞不清楚呀，怕他们脸皮薄也不敢请郎中看。我观察你大妈好像还正常，怀疑问题出在你大爸身上。
　　“那一回，生产队要你大爸去出外工，你大爸不愿意出去受那个累，让你大妈去。你大妈顶了他一句，说一大家子老的小的没人伺候，她走不开。那时候，你大姑妈没回来，新国哥哥和百欣姐姐都还在我们屋里过，你爷爷的腿也残疾了，屋里实在离不开她。你大爸走的时候不服气，把你大妈往死里打了一顿。她一声不吭地睡了，不吃不喝也不搭理我们。我想生娃子的事再不能拖了。怎么才能让她有娃子呢？找外人来帮这种忙肯定不行，一个是她脸皮薄，不愿意。二个是倘若你大爸晓得了，他那个混账脾气肯定要拿刀子捅人。思来想去，只有你爸爸能帮这个忙。那年他十六，在城里上高中，正好放假在家。我问你爸爸，嫂子好不好，他说嫂子好。我说要是嫂子寻短见死了怎么办？他说嫂子可怜，不能让她死了。我说那你帮我守着他行不？他说行。就是那天晚上，我叫他去跟你大妈睡，他不肯，说长大了，再跟嫂子睡人家笑话。我说那怎么办呢？要是嫂子睡到半夜一根绳子吊死了没人晓得那就惨了。他说我到她房里守着她。我给他打了两个荷包蛋，告诉他吃饱了打起精神来把嫂子看好了，不能打瞌睡。他答应了，等他进去我就从外面扣上了门。那晚上你大妈果然又寻死，亏得你爸守着她。你爸爸守了她整整一个暑假，就有了你锦云姐姐。
　　“有了你锦云姐姐后，你大妈脸上有了笑意，也不寻死觅活了。你大爸做了爸爸后，脾气也稍微改了一些。我早先就听说城里有个能干的郎中会治这种病，知道是你大爸的毛病，我偷偷地去找郎中抓了中药来，哄你大爸喝，说喝了那偏方子药能生儿子。他也想有个儿子，听了这话就信以为真的喝了。后来凑巧连着生了三个儿子，他也就没有怀疑过。
　　“你大爸自私自利一辈子，他只要自己肚子饱了就天下太平无事了。为了你那几个哥哥姐姐，你大妈是千辛万苦，以至于后来连脸面都不顾了。她拿回去的粮食、肉，你大爸都大口大口地往往嘴里塞。肚子吃饱了呢？再怪她不守妇道不要脸，往死里打她。她寻了几次短路都没死成。人铁了心要死哪有死不成的？她是舍不得娃子狠不下心来呀。她寻思也是想吓唬吓唬你大爸。她死一回你大爸就老实几个月，然后还是又打又骂。你那几个哥哥姐姐们也是一群没有良心的东西，想想妈为他们受的苦难，也下不得心打她唦。可是，这些无良心的东西们都下了狠手打过她。
　　“你爸爸高考落了榜，回家务了农，他也是不爱干农活，就埋怨我不该让他守你大妈，毁了他的前程，不曾想这话被你大姑妈听去了。你大姑妈最不是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你爷爷、还有你爸爸，哪个薄待过她？我们拉扯了她不算，还得替她拉扯她的儿女。她为了泄愤，把这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捅出来，害得你爸爸在你妈妈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确实对不起你爸爸。要是我对锦珍她妈好一点，不纵容你爸爸，她兴许看在两个娃子份上活下来了，你哥哥兴许也就活下来了，你爸爸就不至于结几次婚，受这一辈子的气。
　　“你爸到城里工作后，人家给她介绍了锦霞的妈。那个人物子长得干净，比锦珍她妈更排场。你爸待她比待你锦珍姐姐的妈还要好，真是拿她当宝贝一样。我只说她一个黄花大姑娘不嫌弃你爸个二婚，你爸对她好点，凡事让着她些，物质上尽量满足她，都是应该的。那晓得那个死女娃子太持强，她从不许我们家的人进她的门槛。我老了，她对我如何无所谓，一奶同胞的兄弟姊妹哪有互不往来的道理？我跟你爸抱怨了一句，他就疯狗样的对我一阵乱吼，说你把袁德芳欺负死了还不甘心，还想再欺负夏兰英？是不是非要我成为孤家寡人你才甘心？天地良心，哪有做父母不希望儿女幸福的？不孝敬我不认兄弟姊妹也就算了，只要她待你爸爸好就行，我们都可以不计较。可她太不是东西，你爸爸和女人们讲一句话都不行，也不管女人什么身份、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只要是跟女的多说两句话，她回家就骂你爸爸是流氓，想跟人家睡觉，把你爸爸脸上薅得皮破血流。你说人在世间行走，哪能没得几个熟人的？何况厂里还有那么多的女同事。碰见熟人、同事哪能不打招呼客套几句的？他一个领导哪有不交待工作的？后来，你爸实在忍不下去了，只有离了婚搬到厂里来。你爸一搬出来她就后悔，不是来送饭就是来把你爸爸衣裳拿回去洗，还保证以后不胡搅蛮缠了，要你爸爸看着你两个姐姐的份上复婚算了。你爸爸也舍不得你两个姐姐，想跟她复婚，又怕她说话不算数，就把我从老家接过来了，他说她要是真的知道悔改了，就不会容不下我。结果不出你爸爸的意料，她还是不许我到她家里去，她让她娘家的妈来照顾你两个姐姐，她天天跑到厂里来守着你爸爸。开始她还是不敢管你爸爸，跟你爸爸说话温声细语的，也不吼也不骂，你爸就又跟她吃饭睡觉在一起了。这么过了小半年，她看你爸跟她和好了，又开始胡搅蛮缠。你爸气急了就赶她滚，她回家住几天又来了。后来你妈妈来了，一口一声婆婆、叔叔，一说一脸笑，让人看了就欢喜。她天天帮我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我看出你爸爸喜欢她，反正他和夏兰英没办复婚证明，我巴不得她能和你爸爸结婚，让你爸爸开开心心过完下半辈子。我就借故回老家避开了一段日子，他们后来真的好上了结了婚，可是她一下子变得和夏兰英一样了，三天两头的不是打就是骂。她比夏兰英要稍微好一些，和锦珍她妈还是不能比。锦珍她妈到死没有和你爸爸动过手，就是争吵都没有大声，三两句就熄了火。也是老天惩罚，你爸爸就要在这吵吵闹闹当中过这一辈子了。你哥哥死了，你爸爸也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就有了你。锦珍你爸爸没管过一天，那两个他倒是当心肝宝贝似的护了那么多年，可是她们不认他了，他这辈子只能靠你了。你爸爸老了，已经从领导岗位退下来了，虽说企业聘他管事，可到底没有权利了。你妈妈还正当年，要是她起了嫌弃你爸爸的心，跟他闹离婚，你爸爸往后该怎么过哟。我一想起这些就愁得觉都睡不着。”
　　“奶奶你放心，他俩好得很。”
　　“那是从前你爸爸还在位置上咧。现在他没了职务、面子，你又光惹你妈生气，站在你妈的角度想想，她也不值得呀，哪个晓得你妈妈变不变心呢？所以，你以后要听话些，莫惹你妈妈生气。她看在你的面子上还和你爸爸维持下去，要是你伤了她的心，她很可能就丢下你们爷父子走
　　了。”
　　“嗯，我以后尽量不惹她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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