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花

　　天刚蒙蒙亮，顾墨就被春桃叫醒，迷迷糊糊地梳妆，混混沌沌地起行，只觉得头因为没睡好疼得要炸开

　　跟在宫人身后木然的走过一道又一道的宫墙，绕过一道又一道的长廊，终于来到了宴会所在的大殿

　　迎着清晨的阳光，她微微抬起头偷偷打量着这座巍峨庄严的殿宇

　　大晟尚黑，宫殿建设用的都是昂贵的黑玄木，此木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出一丝细微的光泽，顾墨的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座宫殿黑的好像祠堂里供奉的牌位…

　　大殿前的宫阶铺着正红色祥云纹绣金丝毯，台阶的两侧挂起朝贺使臣的使节及王旗——这代表着臣服，更代表着大晟统一天下的决心

　　顾墨垂下眼帘，有些惋惜少了一块大都的旗帜，也许这也是先帝的遗憾…

　　当年大都见风使舵，和大晟早早结盟；又送来太后和亲，竟然让先帝找不到出兵的话柄。顾墨一时间有些嗟叹

　　操持这一场庞大的盛会并不容易，宫人们一刻都不停的迎宾，殿前及大殿四周都分派四队戴玄虎面具、穿盔甲、持长枪的士兵交错游巡，威慑十足

　　顾墨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穿着不同服饰、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他们的神情或严肃、或欣喜、或不悦但都顺从地进入主殿。

　　顾墨遥遥看着那遥远的大殿正门，只觉得它像是把那些人一个个吃了进去，颇为庆幸顾宏烨官职略低，无谓进殿管殿上的腥风血雨

　　依着万朝会的规矩，从殿内开始算起，二十小阶后算一大阶隔开，按着官阶排行自上而下席坐。

　　顾墨她们只能坐在殿外参加宴席，跟随顾宏烨坐在第五大阶，而顾宏烨和王氏坐前、顾云帆和顾嫣然分坐左右两侧，顾墨和顾伊人她们身份低微，只能坐在身后连张桌子都不会有，与其说是宴席，不如说是在殿外罚跪

　　此刻每张桌子左侧都跪候着一位穿着烟草灰色的奉食太监，顾云帆他们并未见到顾宏烨和王氏，正惶恐不安之际，奉食的太监就低眉顺眼地报说：“太后娘娘有令，顾氏子孙聪慧，特召在大殿内伴驾。”随后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众人引殿上去

　　众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都疑惑会不会是顾若纱说动了太后？

　　说的再好听的伴驾，还是只能坐在大殿内一角的一个小席面上，随着众人行礼，随着众人落座，隔着层层人海，顾墨都看不清自己拜的是谁？贺的是谁？只看到了殿中的乌木雕龙王座上那模糊不清的龙形

　　顾墨突然在想，谁坐在上面，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殿上的人都看不清上面坐着的是谁，阶下的人就更不用看清了。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哪怕现在换了一个人坐上去，他们也会当作圣上来参拜的吧…

　　行礼后，顾云帆居中而坐，顾嫣然落座顾云帆左侧，顾墨落座顾云帆右侧，顾伊人次右。因为顾家式微，席位已是极右，不像别人要同左右及对面的人行礼，只需同左边及对面的人行过礼后便能坐定，宫宴正式开始

　　鱼贯而入的婢女奉上蔬果及糕点，再斟上美酒后就恭敬地退下，顾墨都听不清殿上的人在讲些什么，只看到别人举杯便举、别人喝酒便喝

　　酒过三巡，又传歌舞，顾墨已经有些醉意上头，为了不至失态，她只能偷偷地往殿门外看以分散注意力

　　正午的太阳烤得殿外地板正热，顾墨暗暗庆幸现在是隆冬时节，这太阳只晒得人暖暖的，不会像盛夏般晒得头晕发热，否则现在在殿外的顾宏烨和王氏就糟了。

　　正出神之际，不知道殿上又说了什么，歌舞退下，只觉到殿内的风向似乎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大家都注视着殿内的方向，一副肃然的气息

　　顾墨有些讶然的收起视线，羞愧于自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还跟阎王爷打哈哈，只能小声的问起顾伊人：“这是怎么了？”

　　顾伊人也不解地摇摇头，忙示意顾墨坐好

　　殿上一位太监匆匆小跑下来，以为他急着要去找什么人，却站定在顾云帆面前，有些气喘却又镇定的吩咐：“太后娘娘请顾墨姑娘上殿。”

　　顾云帆微蹙起眉，顾嫣然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顾伊人有些紧张地拽着顾墨的衣角，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顾墨早已视死如归般的起身：“谢过公公，烦请公公带路。”

　　这一切都来的太快太急，顾墨连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感觉到自己走的每一步都被大殿上的人紧紧盯着，像是想用眼神把她刺穿

　　顾墨大概猜到应该是自己这张脸惹得祸事，故此把头低了又低

　　“若是往常，三妹妹还能逃过去…”顾云帆脸色不佳，环视了大殿一圈，只觉得各个都在虎视眈眈

　　“现在三妹妹不去，就是抗旨。”顾嫣然冷下脸，虽然她想不明白顾墨哪里得罪了太后，但她想到了太后身边的顾若纱…

　　顾伊人脸色不佳地绞着手，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殿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墨身上，或好奇、或探究、或嘲讽、或不屑一顾，而落座上首的人大多都是讶然、惊喜、盘算…

　　顾墨小心翼翼的走着每一步，走到上位者眼前，屈膝长跪：“臣顾宏烨之女顾墨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极其规矩的一礼，挑不出一丝错处，等着上位者的吩咐

　　太后微微蹙起眉，只抬手示意了一下邹嬷嬷

　　邹嬷嬷了然的点点头，朗声道：“西楚的使团进贡了一块奇石，说石上天然便有大晟的文字，只可惜巫师不懂大晟语，不能窥此天机。故此只能献给皇上一观…”

　　顾墨闻言只敢在心里暗暗地吐槽，那不是应该拿给司天监吗？自己也不能通天意 …

　　“太后说区区小字，不必拿去司天监，便叨扰小姐了。”邹嬷嬷命人奉上石头

　　赵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冷笑，这个邹嬷嬷说的话还是这么‘精简’。

　　明明是石上写着‘大晟兴，阜幽王’这几个字，只不过最后一个字与石头的裂缝叠在一起分不清是‘王’还是‘亡’罢了。

　　不过无论是‘王’还是‘亡’都会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当今圣上根本不叫‘阜幽’

　　她笑睨了幽王一眼，司天监那些老东西怕得罪人才推托说不能勘破天意，宁可受罚也要选一个背锅的。

　　西楚使团咄咄逼人，大言不惭地说‘大晟也只是虚有其表的人杰地灵’。顾若纱又刚好向太后举荐了顾墨…

　　幽王啊幽王，你选的人要是熬不过这一关就不能怪我了…

　　顾墨领命后才敢微微抬起头

　　幽王也正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顾墨先是一惊，四时楼的男子竟然坐在上首，又敛下心神去看那块石头

　　那石上确实清晰的刻着‘大晟兴，阜幽王’。只最后一字潦草，分不清是‘王’还是‘亡’…

　　她心下当即一沉，她哪能知道这阜幽是不是当今圣上的名讳？便是真的是圣上名讳，当众说出也是不敬；若自己说是‘亡’，那就更糟了…

　　这座宫殿当真是吃人的妖孽…

　　顾墨只看了一眼便马上磕头恭敬道：“此石确是珍宝，臣女心中已有答案，却也希望太后能传于殿下一观。”

　　“既有答案，直说又有何妨？”太后皱起眉，这个孩子想玩什么把戏？

　　“臣女只是小官家之女，今日蒙太后恩典得以一窥天机，心中感激涕零。可此事事关重大，臣女不敢一人妄言。”顾墨语气恭敬，暗暗咬着牙，连得罪众臣的举动都做出来了。

　　“既如此…”太后沉吟片刻，袖手一挥：“允了。”哀家倒是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顾墨恭敬地行礼谢恩：“谢太后。”

　　殿下百官不是世家大族就是身居高位，都是钟鸣鼎食之家、世代簪缨的贵臣，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官家的庶女拿捏。

　　原都满不在意的看着奇石，看清字时却都倒吸一气，纷纷低头，巴不得自己没看过这字。

　　阜幽是幽王爷的名讳，这分明是一个死局，说不得就是皇上为幽王爷而设的死局，竟然还被这顾家庶女摆了一道，趟了这趟浑水

　　幽王轻轻挑起眉，得罪朝臣便是事情解决了也不能善了。他拿起酒杯有些不屑的看着顾墨，原以为能发现曹嬷嬷事情的会是一个聪明人，现在看来只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罢了，现在的顾墨在他眼中早已如同死人一般，甚至连惋惜都还没有就开始想着要不要扶持坐在太后身旁的顾若纱…

　　顾墨看殿中一片寂静，无人出来奉承便知道那一定不是皇上的名讳

　　“现在可以说了吧？”太后也失去了耐心，有些不耐地追问

　　顾墨忙磕头答：“臣女的答案是‘大晟兴’。”

　　顾墨说得掷地有声，殿上一片哗然，赵婉暗暗咬牙好一招釜底抽薪

　　幽王喝下手中的酒，有些惋惜这棵不太聪明的苗子想来需要好好栽培…

　　太后含笑着摇了摇头，当真是些小把戏，像个孩子似的耍赖不说后面三个字就成了，但你确实也对此无可奈何

　　“你胡说！”西楚使臣拍案站起，厉声斥道：“字数都对不上！”

　　“回太后，如此奇石，许因臣女福薄只能看见‘大晟兴’这三个字。使臣说是字数不对，太后不妨再问殿上看过此石的人是不是都是只有这三个字！”顾墨虽依旧头抵着地跪着，说的话却清晰的传到了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一个是得罪皇室的六字，一个是得罪使团的三字，如此分明的局势便是个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更何况这些摸爬滚打的老狐狸？

　　使臣自知被噎了一道，被气得抖了抖胡子，还是不慌不忙地接着阴阳怪气：“哼，还说是人杰地灵的大晟，找的人却连准确的字数都看不清楚。说什么人杰地灵？！”

　　“青原禅师说：‘参佛之境有三种：一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二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三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顾墨微微直起身子，虽跪着却丝毫不输气势地质问：“使臣如此执着于字数，执着于数字本身，执着于外物，可见还停留在第一层境界。如此简单的道理都未参透又怎么参透的了大晟真正的人杰地灵？”

　　顾墨松了一口气，若这使臣不刁难，自己才难下的了台；可他一出口刁难，站在大晟的立场上朝臣们也一定会让自己下的了台！

　　输人不能输阵，关键时刻自然是一致向外的，更何况这还事关天家颜面

　　果然不消片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回太后，臣所见也确是‘大晟兴’三字！”赵相走出桌案，激昂着语调说：“此乃天佑大晟啊！”

　　群臣也忙跟上赵相的步伐，连声贺道：“天佑大晟！”

　　一时之间，天佑大晟响彻了整座大殿，西楚使团狠狠地剜了顾墨一眼，也只能咽着这一口气，愤愤不平的坐回座位

　　主位上的人举起酒杯，玩笑着问坐在身边的人：“不知道我们的幽王殿下觉得是什么？”

　　“臣弟愚钝，也只看到‘大晟兴’三字。”幽王起身行礼作答，恭敬异常。心中微微不屑于这种伎俩，却不得不感慨顾墨这招‘装傻’很好用

　　皇上闻言大笑一声，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声音饱含威严：“天佑大晟！”

　　齐齐干完一杯，皇上才想起眼前还跪着一个人，轻轻抬了抬手，语气平淡：“顾知谏教女有方，晋四品；此女聪慧赏百金。下去吧。”

　　顾墨闻言才松了口气，忙磕头谢恩退下

　　顾云帆他们经此一遭只觉得一桌的珍馐美味都吃不太下了，只能巴巴的等到宴散，回到安歇的行宫才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春桃他们都不知道宴会发生了什么让自家的公子小姐各个都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

　　“小姐这是在找什么？”

　　“太饿了，找找从家里头带来的干粮。”顾伊人不愧是被顾嫣然称赞的厨神，进宫都还记得带上些耐存的吃食

　　众人把红薯扔进去炭炉里，再把糕点放在炉子上头慢慢加热，叮嘱着他们看火后就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顾云帆趴在桌上，转头看着顾墨有些劫后余生又有点庆幸的笑问：“今天害怕吗？”自己看到石头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更何况顾墨压根就不知道‘阜幽’是谁…

　　顾墨长叹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我到现在为止，心里头都没放下来…”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当时若不拉殿上的人下水，我又生怕有些站出来唱反调捣鬼的，唯有拉他们下水，大家同坐一条船，他们才会害怕，才会听从，但把殿上的人都拉下水得罪通透了，父亲以后都不知道该当如何…”

　　“当时的情形，你都快死了，就别管这么多了。”顾嫣然叹了一口气，又给顾墨打气：“况且我相信那些大人物也不会抓着这件事不放。王家也不是吃素的！”

　　顾墨不由一笑，自己倒是忘了大娘子可是有一个显赫的娘家，也是殿上的一位簪缨贵臣…

　　顾伊人乖巧的点点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饭吃了，再把这一天过了！”

　　四人吃着红薯配着糕点茶水，觉得这比宴会上的美食珍馐来的都要好，毕竟它绝对不带上刀刀剑剑、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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