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可也正是此时，不速之客悄然而至，打碎一片岁月静好。

　　展清风双眸微眯，袖口抖出片树叶夹在指间，含笑睇向来人：“要钱先要命，要命凭本事，阁下是来讨教的？”

　　来者竟是当年展傲风找来的那白衣道士。

　　“少侠误会了，”他面上神情与当年在乘风山上的别无二致，恍若噩梦隔着几百个日日夜夜与现实严丝合缝地交叠：“贫道此番前来，是要请少侠做个有趣的选择。”

　　但显然，他口中的“有趣”并未能激起展清风的任何兴趣。

　　“道长，敢问您法号是不是叫‘阴魂’？不然怎么经久不散啊！”展清风神色恹恹，可以看出对他是真反感。

　　“少侠当真不想听听看么？”

　　饶是展清风再怎么豁达，对他终究也是有芥蒂的。无奈这人脸皮厚得可以，怎么都赶不走，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那真可惜，祖煌城那么多无辜百姓算是没救了。”白衣人见他不睬，故意凑到他耳边幽幽叹道。

　　展清风阖着的眼皮微颤了下，终究还是睁了眼，叹了口气道：“如你所愿，且说来听听。”

　　白衣人神情虽不变，满意之色却从眼中汩汩流淌出来，一字一顿缓缓道：“今夜突厥将夜袭祖煌，若能从那儿撕开条口子一路往南……”

　　“抵御夜袭自有边关守将和城中官兵，”展清风轻嗤一声，不耐打断他罗里吧嗦畅想各种后果，右侧唇角挑起一个冷笑——那是霁月通常表达不愉的方式：“况且祖煌距此远不止千里，即便我身子还康健也是鞭长莫及，阁下劳心费力走这一趟就是为败我兴致的？”

　　白衣道人目光落在他唇畔，凝视良久后评价：“你这笑没学出你那小徒儿的冷。”

　　听他提及霁月，展清风目光一凛，冷声警告：“一切自我开始至我而终，我死后你莫要寻她的晦气。”

　　“我怎么敢？”白衣人干巴巴的嗓音里冒出两声喋喋怪笑，霁月在镜外看着，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即听他道：“你跟她相依为命这么久，她都没告诉你她真正的身份？”

　　展清风听出几分不对，眉梢微动却并无打探之意，只道：“她有所保留的部分，自不会希望我从一个外人口中得知，阁下便不要多嘴了。”

　　霁月忽然很希望这来路不明却所知甚多的白衣道人能替她告诉展清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是三界中待她最好的人啊，有关她的一切他都应当知道的。

　　只怪自己妄自卑于身世，又误会来日方长，终究没机会亲口向他坦诚了。

　　“真可惜，我已经决定好要告诉你了。”

　　白衣人果然没令她失望，他这人奇怪得紧，每次出现皆端得颇高，用俯视、睥睨的态度与展清风打交道，仿佛自己是什么能力、阅历远胜于他的前辈，轻易即可将他戏耍于股掌之间。

　　但同时他又总喜欢跟他过不去，就像立于云端却竭力俯身戏弄着一粒尘埃，姿态诡异而扭曲，每每在其行将落定之时添上一缕风，叫它永不得安稳。

　　“你那天真烂漫的小徒儿啊……现今已七百多岁了。”白衣道人一边说，一边死死盯住展清风的每一个表情：“她跟你可不一样，她不是人，她是冥界鬼王膝下的十六公主，是地底下的幽灵。”

　　“那地方出来的东西都没有心的。”话到最后，白衣人特意强调，眸中因没能从他脸上捕捉一丝一毫的惊或怒而泛起强烈的恶意：“你说，在她眼里，你一个断了手的残废算什么东西？”

　　闻言，展清风陷入沉默，白衣道人也不作声，兴奋地期待着他的答案。镜前惟霁月一人，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片死寂中，双耳仅闻声声心跳如擂鼓。

　　好半晌，他才总算开了口：“大概……算她侄孙子吧。”

　　霁月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个答案，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听他道：“多谢告知，不然我还不知道她说凭岁数自己能当我姑奶奶，原是给我抬了辈。”

　　霁月扶额，唇角略微扯出一个惨淡的弧度。

　　镜中展清风轻轻叹出一口气，被白衣人敏锐捕捉：“少侠不高兴么？”

　　“是啊，若你所言为真，那还真是挺遗憾的。”展清风顿了顿，霁月心头也跟着一紧，生怕他嫌恶了自己。

　　“我备下的那点嫁妆怕不够她败了……”

　　一股暖意触电般从心脏迅速蔓延至全身，却因大脑慢了三拍地记起展清风已然离世的事实，又倏然骤冷流回心房，冰得心底眼底一片凉。

　　“小师父……求求了，你别……”

　　她双手掩面，一时无言，但仔细想想，展清风一直这么好，不识好歹、轻负真心的从来都是她。

　　恍一会儿神的功夫，霁月再抬头，展清风同那白衣道人已说回了突厥袭城的事。

　　只见白衣人右手摊开，手面平整得未见一丝弧度，上头整整齐齐码着一黑一紫一白三枚药丸，他艰难地将面上笑意加深些许，声音里表达不出的玩味尽从眼角流出：“展少侠，有趣的来了。”

　　“这枚白的名‘延年丹’，可续气数将尽之人性命长达两年之久，据我所知，少侠身负‘窃流年’剧毒已有三载，时日无多了吧。”

　　展清风微微扬眉，懒洋洋道：“还有这等好药？白给么？”

　　“自然，”白衣道人倒大方得很，只是这“好意”极易令人联想起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然，他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究竟要不要吃，还需少侠自行决定。”

　　此言似在展清风意料之中，他右侧唇角又向上勾了勾，并未接茬。

　　“且先来听听另两枚丹药的效用，”白衣人并未因展清风的漠然而影响说话的兴致：“这枚黑的名‘回光丹’，顾名思义，片刻回光返照，而后立时奔赴黄泉；紫的叫‘须臾游’，有‘万里之外须臾至’之能……”

　　他将几颗丹药一一介绍完毕，双眼因兴奋而发光，瞧着有点儿疯。

　　“少侠，回光丹能让你的身体恢复至极盛状态达一个时辰之久，须臾游又可助你在须臾间抵达祖煌，”白衣人直视展清风，一字一顿：“不知少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他们的呢？”

　　“自然是……”感受到白衣人对这个答案的期待，展清风有意多停顿了会儿，吊足了他的胃口：“要自己的！”

　　“人有多大本事，就占多少功劳，在下仅剩颐养天年之能，便不去抢祖煌官兵们的风头了！”

　　“也对，毕竟少侠曾有过好意救人反遭算计的不妙经历，断了手，毁了灵根，又被喂下剧毒阳寿将尽，”白衣道人揭起伤疤来毫不手软：“是该长长记性了。明明不逞英雄就不会走到末路，是要有多蠢才会为一群素昧平生的乌合之众白白送上自己的一线生机？须知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可怖。”

　　“听阁下这话，怎么似是吃过做英雄的亏？”展清风并没有被戳到痛处的狼狈，反而云淡风轻地笑着回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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