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
　　哥哥准备练兵的时候，周将军带着我去跟他说，要与我一同四处看看。哥哥一点儿都没有怀疑，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答应了。
　　我们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夏军的驻地，我跟着周将军向着很大一片营帐走，侍卫金黄色的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光芒，他们见了周将军，忽然躁动起来。
　　周将军站在高高的木栏门外，喊：“劳烦通报，就说周轶来了。”
　　他的话刚说完，我就见正对面最大的帐里走出一个人。
　　我已经一年没有见他了。
　　夏夜尽一点儿都没有变。我们之间隔着木栏，并不远，我却好像永远都走不过去一样。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
　　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了。
　　夏夜尽下令放我们进去，可是现在我很想向后退。一个月里认识的一个小姑娘，还是冷宫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他怎么还会记得。
　　可是现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见了周将军，说：“请入帐。”
　　那语气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冰冷。夏夜尽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我这个人，眼神不在我身上停留。
　　他曾经，用那样专注的眼神看我，现在，我已经不在他眼中了。
　　周将军说：“王爷客气了，周某今日过来并无要事，是公主想要见王爷一面，请王爷赏脸。”
　　夏夜尽看我一眼，我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他。
　　“十七公主有何贵干？”他问。语气仍旧没有波动。
　　我们周围有许多他手下的人，还有周将军在，我没有办法开口，于是问：“我能只和你说吗？”
　　他没有犹豫：“好。”

　　夏夜尽好像变得更高了，虽然他以前就很高，但是那种高只会让我觉得安心，现在这种高让我觉得压迫。
　　他一直不说话，见我也不说话，就坐在软垫上，拿过矮几上的东西，自己看了起来。
　　他这是要忙了，我要快些说。
　　“你们不要打了。”
　　夏夜尽抬头看着我，很疑惑的问：“嗯？”
　　“你和我哥哥，不要再打下去了。”
　　他扔下手里的书，侧头笑了一声。
　　夏夜尽以前不是这样对我笑的。这样的笑容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哥哥他，已经受伤了，我们那边的人也有好多受伤的，这样打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受伤，所以，你们不要打下去了。”
　　夏夜尽带着那种让我不舒服的笑容看着我问：“公主，您究竟是傻还是天真？”
　　我怔住了。

　　——你能因为井水没有沾上脏东西就说它傻吗？所以，说你傻也是不对的。

　　我听见夏夜尽冰冷的声音：“换个别的吧。”
　　现在，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心里想着逃跑。但是我还有话要问他，我还有一件事没有确定。
　　“什么？”
　　他轻蔑的看着我，道：“公主当年救在下一命，在下铭感五内，但是两国间的战事不能因为在下自己欠下的人情就停下，所以，请公主换一个叫在下报答的条件。”
　　我解释：“不是那样，我不是叫你还人情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好，”夏夜尽打断我的话，问：“那公主是来？”
　　我看着夏夜尽，即使他变了，我却依然能感到自己的心跳的厉害，跟当初一模一样。
　　他既然忘了我，再提起旧事，他也不会记得的。
　　——可是，万一他能记得呢？他既然还记得我救他的事，他不是也应该能记得他对我说过的话吗？
　　我试着问：“你还记得以前吗？”
　　夏夜尽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懂，他的眼神我也看不懂。
　　我接着说：“你以前跟我说过的——如果我跟着你去夏国，我们两个国家就会一直和平，你记得吗？”
　　他笑了一声。
　　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笑容让我很窘迫。
　　夏夜尽看着我说：“当然记得。”
　　我有了希望，跟他说：“现在我可以立刻跟着你去夏国，以后都在你的身边，你快带着夏国的军队离开吧——”
　　夏夜尽笑出声来：“公主误会了。”
　　“误会什么了？”
　　“只要跟着我回夏王府，我就会如何如何，这是我经常对人说的话，我自然记得。”
　　我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
　　“在下只是记得话，并不记得究竟对多少个人说过，”他打量我一眼，接着说，“不过，对公主说过类似的话，也是极有可能的。”
　　我心里凉透了，脸上却热的发烫。
　　原来，果真是只有我自己还记得。我一直只对他倾心，他却对着很多女子都倾心了。我只是那些女子中的一个，还是被他遗忘的一个。
　　夏夜尽跟我说他的名字的时候，叫我记好了。我真的就记好了，总也不能忘。
　　可是，我对他说我叫秦未央的时候，没有嘱托他记得我，他就忘记了。
　　我一边劝自己忘记他一边不能控制自己的想他的时侯，他已经不知道秦未央是哪一个了。
　　过了很久，我才应了一声：“哦。”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
　　我说：“我走了。”
　　夏夜尽对着外面喊：“送客！”
　　有一个人进来，我现在眼前一片模糊，也看不清进来的是谁，只能尽量低着头，那个人已经撩起了门帘，我突然记起哥哥跟我说的话，牧国会胜。
　　我又有些担心他。
　　我不能看他，只是说：“你别受伤。”
　　周将军在外面等着我，我们该回去了。

　　我可能是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才哭出声来的。
　　周将军什么都没有问我，他去哥哥帐里了。
　　现在，我想确定的事也确定了，我要问夏夜尽的话也问过了。
　　什么都没有用了，时间叫他忘了我。
　　我突然跑到他那里用我自己换他停战的命令，根本就只是不自量力。我哥哥是皇子，他都有那么多女人，夏夜尽是王爷，而且是一个更大的国家的王爷，他的女人一定也更多。我什么都不想就去找他，说那一些乱七八糟的话，夏夜尽一定是把我看成了一个笑话。
　　我什么都没有做成。想叫他停战，让他和哥哥都好好的也不能做成，想不叫更多的人受伤也不能做成，我连叫他记住我都没能做成。
　　那天我可能是哭了很久，后来自己睡着了。

　　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桌上放着一碗米饭。我没有觉得饿，就想着把饭送回灶上，刚端着它出了帐篷，就见哥哥坐在不远处，很多人也都坐在那里，围成一个很大的圈，中间有两个人在打架。
　　他们两个打的太凶了，哥哥居然不管，周围的人也不管，我端着饭碗跑过去，喊了一声：“不要打了！”
　　我刚说完，其中一个打架的人就回头看我一眼，他对面的人趁他不防备，一下子就把他放倒在地上。
　　他那一下摔的地上的土都扬起来了，该是很疼的。周围的人都在叫好。
　　这是怎么了？
　　我正想再喊，哥哥却站起身，拉着我一同坐下，说：“这是自家军士闹腾，不碍事的。”
　　他的话我不大明白，现在跟夏国人打架都打得这样累，怎么还要跟自己人打？
　　哥哥继续解释：“就相当于练兵，锻炼锻炼。”
　　这下我基本能懂了。这是练兵的一种，练兵是为了对抗夏国人。因此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有人过来接过我手里的碗，拿着走了，我于是跟哥哥一同看着那两个人继续练兵。
　　不管谁挨打，周围都有人叫好。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打架的人都打不动了，两个人躺在地上，换成了另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第一天来的时候给我送饭的人，哥哥出去打仗的时候我总是不停的问他前线的消息，我们算是熟悉的。他姓杨，别人都给他叫杨副将。
　　我私心里，希望杨副将能赢。
　　他们一开打，我就开始紧张。
　　别的事，就暂且能忘记了。
　　跟杨副将打架的人很厉害，不一会儿杨副将已经被他打的不能还手，周围的人都激动极了，有人喊：“杨副将！打倒他！赢了我给您洗一个月的衣裳！”
　　“我给您刷靴子！”
　　“我们灶上给您加道肉菜！”
　　“还手！”
　　他们喊的都没用，杨副将还是挨打。
　　我真有些急了，虽然他们两个都是哥哥的军士，可是杨副将这个人，平时里总是很安静，让人觉得老实，我很希望他赢。
　　哥哥问：“怎么？你也希望杨副将能赢？”
　　我坚定的看着正在挨打的那个人点点头。
　　哥哥于是喊：“下一仗第一批带人突击的将领，两位谁赢了算谁的！”
　　他们两个皆是一愣，接着就好像都变得有了力气，更狠的打到了一起。
　　这次简直是拼命了。
　　我支持的杨副将被打的更厉害了，他连着被摔在地上几次，都不肯认输，快被打昏了。
　　哥哥没有帮到他，周围的人喊的更厉害了，洗衣裳、洗靴子、加肉菜的人都在跳，我于是也更激动，跟着他们大声喊：“我给你唱歌跳舞！”
　　衣裳靴子都被别人洗了，我别的不会做，只能喊这个。
　　哥哥侧头扫了我一眼。我说：“你快接着喊别的，能帮杨副将的！”
　　他哼了一声，接着继续说：“第一批带人突击的将领！姓沈的，把他拿下！”
　　我推哥哥一下：“你这是做什么？！”
　　他像是没感觉到，认真的看着正在打人的和正在挨打的。
　　周围全是喊的人。
　　我不稀罕跟哥哥计较，加入了喊叫大军。
　　没过一会儿，形势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气势汹汹的看着哥哥，但是他比我高，坐着也比我高，我于是站起来，俯视着他，说：“看吧！是我厉害吧！”
　　他拉我：“他们打过来会碰到你的，快坐下。”
　　我于是坐下。哥哥笑笑，没有说话。
　　他们两个又很仇恨对方的打了一会儿，最后，杨副将真的赢了。
　　我看到喊着给他洗衣裳和靴子的两个人痛苦的叫了两声，很惨。杨副将也不说话，走到我跟哥哥面前，说：“希望元帅说话算话，另外，久闻公主能歌善舞，请吧。”
　　他满身都是土，脸上还有血，眼角都青了。
　　我终于能明白，战场和战争是怎么回事。死和伤害，残酷和流血，对他们来说，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我们后面，是整个安静的牧国，这个满身是土、脸上带着血的人后面，可能也有一个妹妹，我们都在为了能护着身后的人，来这里面对死和伤害，忍受残酷和流血。
　　人都有要保护的人，即使自己伤了心，也要护住身后的人。
　　我望一眼哥哥，他说：“自己夸下的海口，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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