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吟

作者:梅影临窗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月出小2


      满殿仅剩邓贞端一人梨花带雨,薛福惠亦难掩讥诮。太后环视一遭,示意嘉庆去扶起贞端,“育出同一家族,邓姐儿的品德性情倒与贞献截然不同。”顾贞献眉心微动,此刻薛福惠察觉异样,从速填补道:“大娘娘慧眼识珠。若邓娘子能多仿效淑妃几分,怎地还会半点圣眷也无?”此话一落引得王太妃忍俊不禁,赵太后却不以为意,慈眉善目地凝视贞献,“好娘子自是人皆赏识。四哥儿疼惜淑妃,是因她婉婉有仪、静以和命。我亦偏疼这般人物,可惜薛姐儿并非。昨日耳闻官家罚薛姐儿抄录佛典百卷,不知姐儿可加紧赶工?”

      薛福惠慌忙拎裙拜倒,回禀的含糊,“官家御命妾无有不从。但就是……妾不通文墨,不知佛家典籍雕刻的都是些什么字,只能如法炮制,勉强拓摹几笔。到时若是字迹不工整,还请殿下恕罪,妾当真是很尽心的。”万堂疏同为武将世家出身,畴昔射箭的精准可与先帝媲美,骑术更是巾帼中一绝。于是接口道:“妾可要替她求殿下开恩了,这不懂写字可非一朝一夕能学会。从前先帝亲躬教诲,妾至今笔体还如小鸡啄米般。比三岁孩童最初写字的模样还不如呢!”

      晚辈与平辈的逗趣皆为太后宽怀,她和颜悦色的点评道:“我瞧四哥存心难为薛姐儿。明知她不会读书写字还偏得罚抄经!”崔寿衡见势不妙,忙替他转圜道:“殿下误解官家了。官家孝感动天,原本嫔御胡闹扭打该当重罚,便是拖去杖责亦无不可。官家念及昨日殿下将将归来,特意命禁中停用刑罚,并斋戒一日为您积福。邓娘子文弱,当真受几杖怕是要奄奄一息,这正是官家对薛娘子等内眷的格外垂怜。”这话原是打趣玩闹,经由皇后一清晰的阐述,反倒成了儿子孝情满怀,而母亲却不领情了,故而太后笑道:“寿衡还与从前如出一辙,说两句便当真起来了!官家昨日提及圣人,说你操持吾回寿康安住一事,昼夜不歇,巨细靡遗,真是辛苦你了!”说罢太后向嘉庆摆手,她立时三刻会意,将早前备妥善的珐琅如意呈献,紫檀作柄,其间有碧玺雕刻的花卉,细瞧是桃果和蝙蝠。桃寓意长寿,蝙蝠则寓意多福。“我昨儿遣人踅摸半晌,惟独这如意差强人意。你快瞧瞧,可还喜欢?”

      嫔御们霎时投以艳羡的目光,不管从前欣赏过多少珍器宝物,此刻崔寿衡都拿出了赞不绝口的模样,由衷地矮膝,“多谢孃孃恩赐。”此刻薛福惠不忘卖乖,“殿下这样疼爱圣人!”太后乐得太平无事,亦非厚此薄彼的长辈,嘉庆便颔首示意内人上前,“数你话多。如意只此一柄,但簪钗却人皆得之。”贞献取在掌中,见匣中安躺一对凌霄套钗,又觑向旁座的高娘子,见她得的是白玉兰的簪子。众人各得其所,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倒是俱欢喜样子打道回府。贞献辞舆而行,却与穿廊前邂逅王贵太妃。她叉手完善礼数,王娘子倒很随和,胡乱挥挥手,“别拘礼。”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或许是境况相似,隆恩盛宠可以比肩,她们有一种天然的投契。

      王娘子哂笑道:“顾淑妃大名鼎鼎,百闻不如一见啊。”贞献方想客套,她却了然笑道:“可别扯甚么不敢当、谬赞了,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啦。她们亦时常拿你与我比照,都说你从我的先例,或比我更甚。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可与长辈谈天说地,不讲谦虚和礼貌,贞献便真不知该怎样答复,“适才振振有词,怎地到了我跟前像个哑巴?看来我比殿下更威风凛凛?令人胆寒?”贞献无奈,勉为其难地拿捏着分寸,“太妃是爽利人,不似妾整日束缚着。”王娘子扶她手臂,使她安座于庭中石凳。“要责怪,怕是只能责怪四哥性子不好。古板无趣,你同他待个一年半载怕是跳脱不了哟。”贞献含笑,传闻中有姱容修态的王娘子不想是孩子心性,“太妃您倒是潇洒疏朗,想必是先帝处处维护的缘故。”谈起先帝,她眼眸震动,漾出一点泪光,随即又遮掩下去,“是。他待我情真意切,弥留之际还握着我的手,与我说……”

      人家的伤心事不该追问,贞献取出一方绉绢。她却骤然破涕而笑,转悲为喜,“昙花一现挺好,世间无数人庸碌一生,有的嫔御图个安稳不惜回避,我却不愿。他只用最后的气力为我擦干眼泪,与我道了声歉。他说啊,阿娴,我不能再护着你啦,余生你要顺遂安康,我会保佑你。不过是迟一些,天上见。我们一家还会团聚的。我与他相逢于微时,不过是知州见我仪貌出挑才属意献给先帝。但陪伴他十七载,我毫不后悔。而今他离了我去,仍有儿女在我身侧,我并不孤单。人生值得事太多,我们要过得顺心遂意,方不辜负来这世间一遭。”贞献施礼恭送,见她笑靥灿烂,且陶陶,乐尽天真。先帝执政时她是谏官、宰相攻讦的对象,甚至有人将她譬喻成祸国的赵飞燕,指责她后宫干政,为私欲数次讨要官职。而她无比看的开,并不介怀所谓声名,或许与太后亦有龃龉,而先帝升遐后竟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

      八月辛丑,贞献临盆。做足了准备自然恐惧便少得多。关乎四个稳婆,提前是顾老夫人擢选而出,今上又命殿前司的人盘问清楚底细,今日才敢派上用场。嫔御们屏气敛声,均在等候这并不太要紧的生产。因已有誉王满于一岁,皇子并不稀罕。又是淑妃诞育,更没甚悬念,无论儿女今上怕都欢天喜地。最紧而慎之的恐怕就是今上,他先在八开扇的紫檀屏风前来回踱步,太后劝慰他坐着歇息,他便如坐针毡,时而攥紧椅头,时而又松开。身为先帝的皇后,太后对内眷临盆早已司空见惯,原想劝他稍安勿躁,却不意他蹭一下站起,声情俱厉的盘问内人,“怎地没声响了?淑妃可是晕厥了?”太后慌忙拍他手臂,“瞧你!真不吉利。女人家生孩子,你倒是闹得满头大汗。顾娘子若像你将力气都使在嘶喊和劳神上头,可还有力道生孩子?”

      他本想缓心安神,但见稳婆满手血污叫喊道:“快请陈御医来施针!娘子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啊!”逢闲叙的薛福惠正聊的起兴,转瞬便噤声不语。今上合起双掌,平日不信神佛,今日姑且盲信一次,不停的默念佛号和求福的经书。太后亦泛起心焦,假使是顺产还则罢了,只半日生不得,不是闷死婴孩就是累死母亲,确实并非良兆。文楷替陈中陵的手去给贞献施针,只听里头激烈起来,喊叫不迭,却难辨别可有贞献的呼嚎。随着声嘶力竭,今上的脚步亦发急发燥,差不离一个趔趄就要撞翻了屏风。沈黔忙给搀住了,“官家当心。”

      邓贞端摩拳擦掌,正想凭借此刻博得今上一分好感,“官家别过于忧愁,顾娘子吉人天相,必定会平安顺遂。”谁知今上怫然作色、竟勃然大怒,忆起贞献如何评判贞端,他便愈发觉得她狡诈而虚伪,“你住嘴!她在内寝生死未卜,你竟还胆敢讲风凉话!忧愁,朕自然忧愁!她腹中是朕的骨肉,她若半分不好你百死莫赎!”这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生动写照,不等薛福惠嘲笑她,今上随即呵斥道:“薛氏,你竟还笑的出来?淑妃生死关头,你们竟都像没了心肝一般!不能感同身受也就罢了,还整日得意忘形,扬扬自矜,都是朕平日太宽纵你们!”他正焦心如焚,提心吊胆,正是看不得旁人高兴。崔寿衡见状只得亲躬请罪,“请官家息怒,都是妾管束不严。”

      产房内逐渐清静,外间亦噤若寒蝉,皇后涑然肃立,其余嫔御因受训诫只好都屈身跪拜。过了一盏茶,尤是太后悄然示意崔寿衡落座,嫔妃们起身。“你为淑妃心焦气燥固然有理,可也不能拿她们出气。我瞧顾姐儿是个有洪福的孩子,前头做了万分周全的打算,却不料你的骨肉不肯端正的出娘胎。四哥儿却还要怨谁呢?”今上愁眉锁眼,横眉竖目,面相可怖而凶狠,“这孩子未免太不懂事了!”这话没得使薛福惠喷笑出声,亏得肖娘子在她腰上猛掐,她吃痛才堪堪忍住,这肉团子乳臭未干,他能明白甚么?明白自己翻个身便能叫母亲少受些苦楚?索性是有惊无险,啼哭声起,她们才略歇了心。稳婆先拿清水掇过孩子身上,方磕头与今上、太后报喜,“恭贺官家!小皇子安康。”崔寿衡遂率嫔御们矮膝,“贺官家喜得麟子。”

      赵太后正搂着孙辈咿呀的哄,却见他箭步如风地往产房冲去,内人才撤换了干净的被褥扶她躺好,他在侧小心落座,抚抚她的脸颊。她睁开眼,与他十指相扣。他用手背抹去她障目的碎发,“上回你嫌我的话不曾说好,这一次你先说。”她哑然失笑,引起一阵咳嗽牵动了疼痛,他见状忙搀扶她,“你躺好。”她仔细琢磨了一番,察觉口舌笨拙,原本有千言万辞,却刹那消弭殆尽。“妾该说什么呢?”他收紧手掌,笑意柔和,“说什么都好。”合该是喜不自胜的事宜,却使得她动容起来,“一时想不出,便假借她们的辞令。恭喜官家喜得麟子?”他忽而大笑,抚她被汗水濡湿的胳膊和那双沾染了温柔的杏眸,“娘子同喜。”她仍是过于疲惫,他便在榻旁守候。太后绕屏风架原想慰藉贞献两句,然而瞧人家小两口你侬我侬倒不好打断,“唉,他们才是一家人啊。”她转身,复命嘉庆扶她登轿回惠康。出阁后满心均是今上凝视贞献入睡,他在旁悉心照拂的样子,不觉念了一首诗: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痴儿怨女,往往数多。皇三子洗三礼时,今上赐名曰玞,摘自《四子讲德论》中的“美玉蕴自珷玞”,取似玉美石之意,封魏王,赐字远晟。同日,今上下谕知会中书省,因膺男功进秩淑妃顾氏为贵妃,这原也无可厚非。她能接连诞育皇子,这本就是功在社稷。书麟俱欢喜,除却小誉王。他因连续不见阿娘而义愤填膺,乳母虽悉心跟他讲述弟弟的由来,说他们是一母同胞,而他却仅记得母亲为诞育阿弟而遭受的煎熬,对这尚在襁褓的阿弟可谓深恶痛嫉。是日他偷藏了一支蘸了墨的玄霜,大摇大摆的进了内房,贞献自将远晟交还乳母,向他伸手道:“宜福来啦。”他满心恼火,反复回想爹爹和乳母的话。“你是大孩子、你是阿兄、你要懂些事理、你要照拂阿弟……”

      虽字字珠玑,然而他却领会不到精髓,眨眼间竟然有了泪水,可恶至极,他却未开蒙,却由衷向往爹爹所褒奖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贞献呀了一声,“宜福怎么啦?”他颤巍巍的张开手臂,“娘抱。”贞献正要抱,瑰意却抢先拦他,“殿下是最体谅娘子的对不对?娘子才给你生了阿弟,如今身子尚虚,暂且不能抱你。”他的精妙诡计全都不作数了,哇一声嚎啕哭泣倒惊了瑰意,“你胡说!”恰逢今上临阁,见他在地撒泼打滚、不甚吵闹便呵斥道:“阿瑜,你可还有半点皇嗣的模样?快起来!”

      贞献却瞧见他衣袖乌黑了一块,忙吩咐瑰意掇水来给他盥手,瑰意咦了一声,“怎地是根笔?真不得了,殿下是要习字?”贞献瞧着被墨染黑的清水,又瞧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瑜,“他一个小孩儿家,哪里明白这些?我看不过是些玩闹的伎俩。我这两日倦怠乏力,鲜少过问他的起居饮食,他便觉我偏袒远晟多些,如今想是吃醋了。”今上失笑,不管不顾将他揽入怀中,“瑜儿这般小气,真不知是随了谁。”贞献抚胸平息,他忧心忡忡地问:“还不大舒服?文楷怎么说?”她饮了半碗水权且镇镇,“左不过要妾多歇一程罢了。”他将宜福放落地,命乳娘带出去哄,“每次都觉你断了半条命,是要好生歇养一段时日。我原想等你出月便办册封礼,但眼见你体虚还要等等再谈。”

      贞献摒退若干人等,似有些讶异,“嫔御进封素来不行册封礼,官家是要改制?”今上遂揽她靠在怀里,“你别顾虑这些。你要照医嘱好生服药,一日不落,定要快快好起来。”她覆他的手,不解他的伤感怎地突如其来,“妾是诞育孩子,不是害了重疾。坐满一月就好,官家怎地这般忧虑?”他将她箍到怀里,自是说不清楚缘由的,“午憩时分我做了场梦。”她闭眸,双臂揽他的腰,轻轻的摩挲,“梦境概不作数的。”

      他夜里仍然歇在书麟,有备无患,因惴惴于她的身体,惧怕骤然有出血亦或疼痛,他并未深睡,间或一刻便觑一觑她,抚过她略蹙的眉心,替她将略翻的被子盖正。听微有动静,他忙掌了灯起身。值夜的内人探着脑袋,他却摆手示意噤声。贞献眠轻,若因他们不慎有个手沉脚重闹醒了,想再睡可就很艰难。他在她肩膀处缓缓拍着,从后环抱她,感受她在微微地颤抖,四肢百骸都纠缠到一起。

      ——

      结庐在人境,她终身见车马喧嚣,不曾见南山东篱的寂静,而遁世无闷,甚至到村寨去炊鲜漉清才是她毕生的渴求。她也曾坦荡的臆想过做一个贫家的女子,或许当真是活不久的。她生来钟鸣鼎食,在顾氏这蒸蒸日上的繁盛家族中,有幸成为荟萃贵女中并不起眼的一个。很小的时候,傅母便曾这样告诫她:蛾眉曼睩、眉黛青颦固为男人所欣赏,然而色衰爱弛,终有尽日。

      因此她要立意修德,要有菩萨的心肠,要海纳百川,不弃涓涓细流。而纵使皇帝怎样厚爱她,她皆要用宽厚的德行去辞让,这叫做德行。譬如他过分加恩、意欲行专宠事时,她要辞,劝谏他雨露均沾,以广有皇嗣。譬如他意欲行逾例之事,违背规矩之时,她仍然要劝谏,谏他为万民做榜样,休要为一介薄弱身损害了帝王的清誉。她如履薄冰的活着,这十三年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她亦是照本而为,从无半点违拗。她举荐邓贞端、金璨,他愤恼却未曾训斥她半句,可是他的脸色铁青,双拳紧握,虽下口谕册邓为才人、金为郡君,然而却收效甚微。

      傅母明明和颜悦色的对她说,男人家乐享齐人福祉,见异思迁,三心二意。她为繁衍后嗣做打算,她的夫婿一定会高兴。其实不然。她克己复礼,即使在青葱岁月中有过一晌的偷欢,暂且搁置所谓贤德妃嫔的桎梏从心所欲,与他谈笑风声,将心底的女子释放出来,却终究是昙花一现,不能持久。

      终于,唐国公主病重,她奄奄一息,掏心肺的话未能道破,撒手人寰,珠沉玉碎。

      她就那样与世长辞,他摇晃着那孱弱的身躯,像孩子般央求她睁开眼瞧瞧他,与他说一字半句,却再也等不到。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眸、脸颊、丹唇、手臂,在书麟阁守到深夜。内侍未敢擅自劝慰,直到张弘典慎重的跪拜道:“官家,请容内人为娘子重整衣冠。”她即将换吉庆新年的那一套褙子,却是深沉黯淡的色泽,老气横秋。今上擦了擦脸,“贞献是我的妻子,朕的皇后。即刻命尚服局豫备皇后服制,为我的皇后具服整妆。”自崔氏因宫宴掌掴公主而被禁足,今上便收回她的宝册、宝印与中宫笺表,使得她的位次变成了一纸虚名。“传旨,即日起废除崔氏皇后位,遣其去佛海寺入道。另追赠淑妃顾氏为皇后,谥号为崇献。”最后今上驳斥悉数拟定的谥号,亲自选“崇节圣献”四字作为已故淑妃的谥号。

      他是帝王,即使绝望而痛苦,尚且悬石程书,不懈怠政事一日。崇山,秦碣,是他的字与名,他卑微的乞求在这人世间能与她多一分联系,尽管这听起来很荒谬。他不愿意史书今后称她皇后顾氏,他渴望她真正的名字亦流传下去,脍炙人口。今后凡尘俗人不会将她当做庙堂中受人供奉的菩萨,而会记得贞献——曾经来这世间一遭的小娘子。

      纵使人人劝慰他春秋正盛,定会再得皇嗣,然今上却接连召郡王们的嗣子入宫,鞠养在膝下,悉心教养。禁中彻底空置,随着贞献的离世,他连粉饰太平都疲于敷衍。其余人都想开了守活寡、但丰衣足食的命数,除却邓婕妤。她蠢蠢欲动,终于觉得有了崭露头角的时候,在贞献故去两月后捧着她的旧物登上紫宸的丹陛。张弘典未曾拦她,只因与贞献有关,今上不会赏她闭门羹吃。果然,他允许她踏入紫宸,这亦是邓氏人生首次踏入他的殿宇。她目不斜视将荷囊献上,“顾皇后临去前曾吩咐妾将此物转呈官家。可惜皇后弥留之际体虚气弱,最后的鸳鸯缺了几笔。”他无比爱惜地抚摸,邓氏又填补道:“统共八十一个荷囊,寓意九九归一,祝愿官家万寿无疆、承天佑福。是自皇后入禁中便开始绣,直到她临终之前。”他泪落连珠,掩面片刻方说:“她可还有话对我说?”邓氏默声不语,他便会意,仰面朝天笑道:“阿献,你还是怨我。”睹物思人,今上又瞥向张弘典,“将禁中妃嫔都送到清宁寺去。一应吃食起居份例如前,只不要在此碍朕的眼了。”

      是时候了,邓贞端膝行向前,“官家,妾有一事要禀奏,此事涉已故顾皇后与被废的崔庶人。”今上抬手,要将她拎出的黄门拱手退到两侧,“妾不愿离京,恳求官家允妾留在禁中。”毫无气骨,贪慕荣华,他打心里瞧不起她,但为这所谓真相却刻意与她斡旋,“说罢。”邓贞献顿首到底,“顾皇后的三个皇子均系崔庶人所害。襄王的痘疹是因崔庶人防备不慎,在选用乳母一事上出了疏漏,而后虽命人将染疾的乳母烧死,却未曾及时宣召医官为襄王殿下诊治,殿下病情被延误,最终才不治身亡。魏王有娘胎里的弱疾,不能受半点惊吓,圣人却刻意豢养一只狸奴,果真如崔庶人所料,她特意寻由恩赏伺候魏王的内人与乳娘们,致使殿下孤身在屋,无人看护,才会受惊吓而致使昏厥,未有几日便薨逝。誉王染风寒原本不重,可崔庶人以钱贿赂毛院判,命他为誉王下几剂猛药,实际并非医治风寒,反而会加重殿下的病情……”

      御案翻倒,从断裂的程度便可感受他的愤怒,“邓氏,这些事你均适才清楚?还是一早便清楚,却有意欺瞒朕与皇后?”贞端觳觫,“妾有罪。妾因畏惧崔庶人,虽想禀明官家却延缓至今日。”今上愤而悲,“若非连丧三子,贞献定还如初康健!她是你的亲妹妹,你却隐瞒至今,若非朕要驱赶你们出宫,大抵还不肯道出实情。崔氏……呵,她好大的本事!我从前是小觑她了!”他指着邓贞端,“将她拖出去杖毙,她不配做贞献的阿姊。”

      可回想这数年,他自诩是疼爱贞献的,却究竟都为她做了些什么。他觉他将人世间的情缘都付给贞献,是贞献对他不起。可贞献给他生了四个孩子,一个都不曾剩下。云声,她临终还惦念的云声,亦在她崩逝后一日辞世。到最后,临了临了,他能给予的竟然只是虚名。爹爹可以为王娘子抗衡谏官与整个朝堂,他又为贞献做了什么?但凡他将宸务的心计略略分些到她这里,便不会连续丧掉三个儿子。崔寿衡,他念着那可笑的发妻旧情与崔家的门楣,从来小事都对她姑息纵容。他以为她嫉妒贞献,也便是罚她抄经小跪,却不想她竟会害死他们的孩子。如今他又该以何等面目去见黄泉下的贞献与孩子们呢?

      他没有脸面了。

      太荒唐了,难道他自诩的珍爱便是执拗的得到与索取?这便是苍天的严惩不贷,他固有帝王生杀予夺的权势,能够顺理成章地占有她,却从未拥有过她的丝毫。而她,却一直温婉而良善的接纳他、包容他,从不想戕伤他一星半点。

      忽想起他最初还是籍籍无名的恪王,怀揣着不安去顾府欲递名帖时,小厮向求亲的诸人说的话:顾家女公子毛施淑姿,惠心妍状,如月殿嫦娥,婀娜聚雪。

      终究是他高攀了啊。

      ——

      眼见她来回辗转,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煎熬,他忙轻附耳唤醒她,贞献矍然睁眼,竟满面是斑驳的泪水,“崇……官家。”他略松开她一些,又命香缨点亮两盏灯,拿袖为她揾泪,她却捂紧了腹部,“妾好疼。”他见月白绸缎制成的中袴下满是血迹,忙扬起声唤人,“快传御医!”他忙趿舄下了榻,见血迹在床褥上漫开,她的双股间仿佛还在出血。然而他再惊惧却不能对她露怯,她一个姑娘家沾染产后疾病本就恐惧,他忙替她拿被遮盖着,“别怕,别怕啊。”然而背对她时却满脸哀容,忙对一侧的瑰意道:“去拿金疮药!取最好的三七粉来!再取绷带和白练,越多越好。快去!”瑰意不明所以,然还是摆手命小黄门去拿,“官家要这些物什做甚?”

      今上不理睬她,蹲踞下来抚贞献的鬘发,“我们先止血,再等医官来。”贞献哭笑不得,揽住他的胳膊,“别操劳了。妾这个病症恐怕和葵水一样,寻常外伤的法子是治不得的。”今上暴跳如雷,又指了几个黄门,“你们去瞧瞧那两个废物赶到哪里了!”还是文楷脚步如飞抢先赶到,为她抚脉便说不好,今上自然听不惯,“混账!这等不祥的话你也敢混说?”文楷迅速拜倒,“官家息怒。贵妃患产后淋沥症候,如今定然血流不止,人命关天,请官家容臣为贵妃施针止血。”为贞献,他只有暂且歇住怒气,容他拿出针袋子,露出一排排长短不齐的银针来。贞献侧首回避,他慌忙遮挡住。这银针便连他瞧了都胆寒,遑论是贞献一个弱女儿家。他目不转睛的看他下针,顾贞献业已紧咬牙关忍耐,却仍发出嘶一声痛呼。

      他替她抹过一层汗,转眼又泛起一层。交握起来的手亦时时颤栗着,或有一刻钟功夫,文楷亦擦了擦汗,“臣再去为娘子开一帖药,这几日定要连续服用。”待等出阁抓药,陈中陵方问他:“文兄开了哪服药?那日难产原本以为她渡过死关,不想这产后的毛病又起来了。”文楷斥他:“这是甚么胡话。天底下焉有人甘心情愿害病的?我开的是参术膏,只敢略用一些温补的药物。先给娘子吃两服看看见效否,若不妥啊,大抵还要改换其他方子。”陈中陵掖了掖手,“就盼望她吉人天相,苍天护佑!若她失了康泰,官家怕是要打杀人喽!我等为天家效力,不求富贵荣华,只求畅达遂意,但自我伺候顾娘子的贵体,这声望便一落千丈,官家似乎格外看重这位顾娘子。”

      文楷仍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未免闭塞了些。顾娘子入宫便封修媛,不与世家女子一般从低微品阶的御侍熬上来,如今有两位皇子,自然是头一份的尊贵。就算不提官家多爱重,情分总还是有些。”陈中陵莞尔感慨,“要不是官家执意……她受生育所累至此,我看了亦不落忍。文楷乜斜他一眼,“陈御医慎言,官家钧意岂能妄议。”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6959055/2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