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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
秦江醒来,眼前仍是客栈房间的装饰,只不过屋外早已天光大亮。
“劳烦递个盆。”他的胃里翻江倒海,再多说几个字,怕是要吐得天昏地暗了。
严君撷拿过装了水的脸盆,递到他身前。
面前有了容器,秦江便再顾不上礼数,抓着严君撷的手臂把盆子拉到自己面前,晚饭从嘴里尽数吐出。
脸盆里散发着污秽物的臭气,严君撷端着脸盆没动,任由秦江吐个痛快。
过了许久,秦江才逐渐缓过来,趴在床边一言不发。
严君撷将脸盆放到一旁,斟茶递给秦江:“漱口。”
秦江接过茶杯,正想开口。
“不必道谢。”严君撷先他一步道。
秦江闭上嘴,乖乖把茶水含在嘴里漱口,吐到严君撷给他备好的另一个盆中。
严君撷抽出手绢,仗着秦江无力反抗,亲自揩去他嘴边的水渍,又掏出一个碧绿色的瓶子,打开瓶盖,凑到秦江鼻下。
瓶内是熟悉的清凉气息,秦江轻吸一口,胃里的灼热消去不少。
“阿澈给你的?”秦江脸上挂着欣喜的表情,无奈道,“我真是害他操了不少心呐……”
居然一闻便知是白澈的药,严君撷泛起酸意,装作没有听见秦江的问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可还有不适?”
“没了。”秦江撑着身子要坐起来,浑身肌肉泛着酸痛,跟从上到下被人打了几百棍子似的。
“趴下吧,我给你揉揉。”严君撷扶着他的手臂,示意他翻身趴在床上。
“不用……”秦江手肘撑着床板,不肯动。
不就是身上疼了点,又不是废了,哪有这么娇贵。
“路途遥远,马车颠簸,稍后启程了,可有你好受的。”严君撷不给拒绝的机会,伸手要去推秦江。
谁知他推哪不好,非得碰到秦江腰上的痒痒肉,宽大的手掌覆在腰间,温热的触感,透过衣物传到皮肤,酸麻感自腰侧往上直击天灵盖。
秦江一个激灵,麻利翻身,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视死如归道:“那劳烦了。”
分明是痒得受不住,还非得强装淡定。
这反应在严君撷看来甚是有趣,忍不住逗他,专往腰上按。
起初秦江还觉得是自己掩盖得好,没让人看出来,而后愈发觉得不对劲,严君撷在他肩膀上象征性地捏了两下后,双手便一直徘徊在腰间,害得他想笑不能笑,身体僵硬得跟块木头似的。
“严君撷。”秦江实在忍不住了,转过脸向严君撷抗议,“我们换个地方按行吗?”
严某人奸计得逞,低低笑了两声,才认真给秦江按摩舒缓。
秦江趴在床上,舒服得眯起眼,语调慵懒得打卷,他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赞赏:“手艺不错啊。”
“闲来无事学的。”严君撷在肩胛骨附近悄悄多捏几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明知是假的,为何还做这些事?”严君撷问道。
“你指的是背《千字文》,还是整理我爹娘的遗体?”
“两者皆有。”
秦江弯弯眼角,笑意不达眼底:“心感遗憾,却无补救之法,只得自欺欺人。”
“逝者已矣,往事亦不可反复,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吗?”严君撷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他只知看着秦江强忍不适,坚持自己一人将父母破碎的尸体一点点拼凑起来时,胸口也像被堵死了一般,喘不上气。
“说不上来。”秦江眼中泛起水光,依旧笑着,“他们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如今他们于我而言,却只是睡梦中短短一瞬,难辨虚实。故当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时,难免私心作祟。 ”
“一面不愿旧事重演,另一面逼迫自己保持冷静,提醒自己过往之事已无法更改。”秦江趴得舒服,但终究不好让严君撷一直伺候,便坐起身,盘腿面向严君撷。
“到头来发现,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啦。”秦江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像是卸掉了身上所有的负担。
严君撷跟着他难受。
“打住。”秦江便伸出手掌横在二人面前,提前将严君撷的话打断,“说说你吧,严大哥。”
“你这回可是将我老底都翻了个遍,这世上除了阿澈,也就你知晓我做噩梦和晕血的事情了。”
“十三年过去,容貌却几乎不见改变,你究竟是何人?”
他虽对严君撷承诺,只要严君撷一日不提及自身过往,他便一日不问,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严君撷身上实在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严君撷自知无法回避,若是不给出合理的解释,这事就真过不去了。
“确如你所看到的,当年将你救下来的人,是我。”
秦江目不转睛地看着严君撷微蹙的眉心,膝上握拳的双手沁出薄汗。
“令尊当年请民间道士作法前,也曾特地长途跋涉至云陵山,向修道者寻求化解阴气之法,可惜他们满脑子都是诘屈聱牙的门规,死死恪守不愿下山,又不忍无辜百姓遭此劫难,便给令尊几道符,以此请来助其渡劫的神灵。”
“所以你是父亲请来的神灵?”结合严君撷之前的表现来看,秦江竟觉得这样的身份放在他的身上,是合情合理的。
“我不过是地府里一个勉强说得上话的小官。”每每回想当年的阴差阳错,严君撷总是不住庆幸,“令尊念错了咒,才错将我找来了。”
“地府的鬼神与天神不同,天神立誓要拯救天下苍生,不管何处有难,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可比起他们的博大胸襟,鬼神更加自私,做事随心,以利为先。”严君撷嘴上解释,视线却一刻不离秦江。
说实话,他内心的忐忑并不比秦江少。比起欺瞒事实,他更害怕秦江因此而责怪甚至厌恶于他。
“鬼神只能同一人结下契约,此人一旦受伤,我们便会有所感应。令尊以为我修庙,保我香火百年不断为条件,令我同你结契。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晓了。”
“原来如此。”秦江思绪杂乱,饶是他再如何猜测,也猜不出这样的结局来。
“令尊是位好父亲。”严君撷轻声说。
他的牙齿不自觉地折磨嘴中软肉,直到腥甜味弥漫口腔,秦江仍旧没有给出任何令他心安的答案。
漫长煎熬的等待令他几近发狂,仿佛眼前的人亲手用小刀在他的心上一点点割下渗血的伤口。
突然,秦江利索地下床穿鞋,站在严君撷身前,微微躬身,把窗外的烈日挡了大半。两人距离瞬间缩短。
严君撷抬头,眼前人的笑颜一如往常,但眼底那份轻松和光亮,如今却掺杂了更多东西。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秦江的声音清晰如同耳语,却听不出情绪。
严君撷的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扎着要蹦出来,却把喉咙堵得严实,说不出话。
他板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嘴里的伤口在唾液的刺激下隐隐作痛,竟令他产生病态的快感。
秦江心里定是有怨气的,过会他便会面色平静却言辞锋利地责怪当初见死不救的严君撷,竟冷眼旁观秦家惨遭灭门而无动于衷,究竟是何等冷漠绝情自私自利之人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然后狠下心来,两人恩怨相抵,宁愿独自远赴金陵,也不与他这等利己小人一路。
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
口是心非,真是别扭。
“严君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秦江毫不掩饰他浓浓的无奈,将严君撷在幻境中的话原封不动地抛回去。
“好吧,方才有一瞬间,我确实心有不甘,若是当初父亲请你来时,你能留下来保护他们该有多好。”
秦江摊手:“但转念一想,谁有义务为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置身险境呢?”
“你不必愧疚,不用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也不需要对谁说抱歉,在这件事上,你从未有错。”说到这,他顿了顿,耳朵泛红,煽情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多谢你应了父亲的请求,救我一命。若没有你,我不会活下来,不会遇见白家,也不会遇见你。”秦江道,“我也曾于噩梦惊醒后想过,救下我的,究竟是何许人?如今真相大白,你我平安无事,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他抬手握拳虚抵在嘴前,欲盖弥彰地咳两下:“你可知当我在幻境中抬头看见是你的时候,有多开心多庆幸?”
“有什么庆幸的?”严君撷反问,语速加快。
庆幸这意味着我们的缘分注定不会止步于此啊。
秦江脑海中猛然冒出这样的念头,被自己吓了一跳,结巴道:“就……就庆幸啊,能有什么。”
“走了走了,今日不是还要赶路吗?”他简单收拾了行李,一把拉起严君撷,着急地跟要赶着投胎似的。
“舍得出来了呀,两位祖宗。”老七坐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托着腮,面前的茶杯冒着热气,眼看着两人从楼梯上下来,起身朝他们走去。
一夜不见,秦江总觉得老七比先前的懒散还多了几分颓废。
“昨夜辛苦。”秦江打招呼。
提起“干活”二字,老七好似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扶着额头连声哀嚎:“别提了!想起来我就膈应!”
受什么刺激了这是?
秦江正纳闷呢,客堂某个角落里传来了颤巍巍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几位公子,这怪我……怪我……”
楼梯上的二人这才发觉,原来这客栈里还多了个人,这声音卑微且心虚,仿佛犯了弥天大错。
“你闭嘴,站那!”老七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头对准中年男人怒目圆睁,男人又委屈地缩回了角落里。
他不是听不见吗?
秦江震惊于老七敏锐的感知力,有时候真怀疑严君撷说老七听不见东西是骗他的。
老七对着自家主人和秦江诉说着自己昨晚的悲惨经历,抑扬顿挫,声声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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