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隔帘被风吹动，传出中年妇人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不停息的的喘气声，到最后几乎有种要把肺叶子咳出来的感觉。陆凌听了都觉得心头一紧。

　　他快速溜到床边，借着死角的遮掩，好奇地探出头张望。

　　只见病床上靠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头脸和露出的胳膊都呈现出灰败的肤色，映衬出雪白的床单被单更加的白。被窝只被她撑出一个浅浅凸出的形状，那女子瘦得皮包骨，细细的脖颈像是撑不住那光圆的头颅，让他有种随时会滚落下来的错觉。虽然她戴着帽子，但是很显然，她没有头发。

　　从她的五官眉眼依稀能看出健康时的模样应该是很美的，可是现在被病魔摧残得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陆凌离她不到两米的距离，已经能感受到死神的气息围绕在她的周边。

　　外面传来了响动。陆凌赶紧藏好了。

　　高离借来扫帚簸箕，将玻璃杯碎片扫拢，然后坐在高琴的身边：“姑姑，你别总为别人着想，也多想想自己。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和陈姨说就是了，也不要顾及麻不麻烦人，我们付的钱足够在这里住下去了。”

　　“小离。”高琴眉心皱起，她撑起身子吃力地把枕头拿开。高离忙制止了她，“姑姑，你要拿什么？你身子虚，我帮你。”

　　高琴已经从枕头夹层里拿出塑封得整齐的一叠纸来。

　　“这是？”

　　“小离，你姑姑我一辈子没结婚，现在就把所有的财产过继给你。”

　　“怎么能……”

　　“你听我说。”高琴说得一急，又猛咳起来，高离忙倒了水让她润润喉。

　　高琴喘息稍定，说道：“你爸妈走得仓促，我本来想好好带着你过日子的，可没想到我没多久也染上这病，而且一病就是十几年，不仅让你年纪小小就一个人，还反过来要你常常帮忙照顾我。”

　　“没事的。爸在世时和姑姑的关系最好，再说小辈照顾长辈是应该的。”

　　高琴神色一黯：“如果小辈照顾长辈是应该的，那长辈关心小辈更是理所应当，可二哥他不仅没有，他直到现在还在觊觎你应得的遗产。”

　　“他总觉得那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来的，他也有资格拿一份。”

　　“爸妈早就宣布放弃份额，把房子都给你爸了。”高琴把那叠塑封着的文件递给高离，“这份是我的。”

　　高离看了看，日期是新近的。

　　“姑姑，你最近找过律师了？”

　　高琴微微一笑：“律师、公证都找了，小离你放心吧，二哥他这次再也抓不到任何把柄了。”虽然虚弱得连一只水杯都握不住，但高琴还是把所有的手续都办了，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了高离。

　　高离接过文件：“姑姑，你真的确定要这样？”

　　“当然了，我独身一人，膝下无子，就只把你当女儿了。”她顿了顿，“其实病了这么多年，我也快耗空了当初爸妈给我的财产了。其实我已经留不了什么给你了。”

　　“别这么说。”高离觉得那文件烧得烫手，“姑姑，你要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高琴移开视线：“隔壁病房的走了又来，前前后后不知换了几波人，可我一直都在这里。有时候我想，活着真的好吗——像我这样，毫无质量地活着？”

　　“姑姑……”

　　“小离。”高琴缓缓抬手，抚摩她长直的黑发，“这些年以来，我要谢谢你的关心和照顾了。原来我也有一头像你这样又长又美的头发，自从我严重掉发之后，就只能剃光头了，可你知道后却留了这样一头长发。你说过，这是为姑姑留的。”

　　黑亮的长发攥在枯瘦的手心，高琴含笑说道：“真漂亮。看着你，就总觉得依稀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就总觉得这人世间啊还有个念想。我们的小离已经长大了。现在二哥他再不甘心也奈何不得你，我也就放心了。”

　　高离的眼眶微红，她偏过脸去，半晌才说了一句：“说什么呢，怎么像是在告别似的。”

　　房外传来敲门声：“例行查房。”

　　高琴应了一声，说道：“小离，你先回去吧。查完房还有身体检查，有小陈陪着我就行。”

　　“我也陪你。”

　　“不用了。”高琴断然说道，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是先回去吧。”

　　高离在此时敏锐地察觉到高琴的情绪。她原来是多么美丽并且又爱美的女人，可现在枯槁的身体，佝偻的背，灰黄的肤色和光头，即使随着时间流逝，她仍然没有、并且也不想让至亲看到自己现在的全貌。

　　短暂犹豫后，高离起身说：“姑姑，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高琴说道：“小离忙的话就不用来了，我一个人没事的，老麻烦你多不好。”

　　孤独的人是希望有人陪伴的，但同时又敏感地不愿意自己成为对方的困扰和麻烦。

　　高离“嗯”了一声，走去拿她的背包。拉开拉链时，本应该在里面的小人自然已经没了影儿了。高离放眼在地面上寻找，果然在墙角发现了他。她皱着眉佯咳一声，陆凌赶紧地跑了过来，重新钻进了包里。将之前买的补品一一放在边柜上后，高离对着隔帘说道：“姑姑，那我就先走了。”

　　医生护士已经走了进来。高琴在里面说道：“赶快回去吧，我看这天色不怎么好，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高离望向窗外，天色已经不知不觉黑了下来，打开门后，空气中逼仄的闷热扑面而已，气压极低，让人呼吸都不顺畅。

　　上到车里之后，陆凌已经轻车熟路地拉开拉链爬到副驾驶座上。高离见他不说话，垂头问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陆凌抬眼看她：“啊？要说啥？”

　　高离愠怒：“都说了让你别出来乱晃，要是被人看到怎么办？你想把病人吓死吗？”

　　陆凌心道：就算我不吓她，看那女人的身体情况，日子也不会长了。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他说道：“我是想好好听你的话，但在里面实在要闷死了，不然你钻进来试试看？”

　　确实，这天气走在室外都闷得喘不过气，何况在小小的包里呢。高离静下心来，也觉得自己是强人所难，于是道：“下不为例。”

　　车子向来路驶去，高离专心致志地目视前方，陆凌看着她，突然问：“所以，那个……你的姑姑，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家庭挺复杂的……”

　　“嗯。”

　　“你父母去世得早，姑姑有心无力，还有个二伯伯觊觎财产想抢你的房子。”

　　高离无奈：“你这个课代表总结得都对。”虽然她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家事，但也不觉得如果被人知道的话有什么难堪的。

　　陆凌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前些天你不在的时候，家里曾来过小偷。”

　　高离脸色一变：“什么？！”

　　“是个中年男人，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我觉得他是知道你不在才进来的。”

　　“你怎么不早说？！”

　　“上次想说的时候你已经自个儿跑回房了。”

　　陆凌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道惊雷劈天，闪电将天地瞬间照得通亮，然后暴雨如注倾倒。

　　高离立马开了雨刷器，但这雨已经积蓄了几天几夜，就像九天瀑布一下子倒扣下来，视野顿时模糊不清。

　　她边开车边说道：“那也得告诉我，我好去报个警备案。”车子上了沿江公路，江河与天际被雨幕连成了一片，“那小偷偷了什么？”

　　陆凌说道：“如果真的偷了你东西，我倒是会记得赶快告诉你，问题就是他什么都没偷。”

　　“没偷？”高离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是说小偷摸进门来，但他什么都没偷？”

　　陆凌慢条斯理道：“他是什么都没偷。那人可是拿了钥匙进门的，而且驾轻就熟地就直奔你二楼的房间，在那里翻了半天别无收获。然后我听到那小偷在和一个男人打电话，那男人话里话外是要来找一份什么文件的，最后没找到就走了。”

　　那是她二伯。高离立马有了判断。当年分遗产时，这套爷爷奶奶的房子直接传给了他父亲，她二伯对此很有意见，而且坚持他也有一份，要找到他们做假的证据，问她要回房子的份额。在高离继承到的所有财产里，也就属这套独栋是最值钱的了。这里面满载着年幼时她和父亲母亲的回忆，无论是谁来要，她都是不会给的。

　　遗产的事儿早就盖棺定论，然而这二伯一直阴魂不散地认为其中有诈，在公证书、产证或遗嘱里定然找得出问题。他本身生意做得够大，但对于这栋祖辈留下的老别墅还是情有独钟，就算知道侄女已是孤女也没有放弃重新把房子抢回来的想法。

　　一想到这个毫无同情心又死要钱的二伯，高离立马觉得一股怒气从心里腾起。前方已经视路不清，有些车辆已经打着双闪停在路边不动了。

　　高离将油门踩了下去：“我会找个时间会会他去，要个说法。”

　　陆凌贴着车窗看，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你别生气呀，悠着点儿，我都看不到外面的风景了。”

　　忍了他许多年了，一退再退的结果却是对方的得寸进尺。高离心里很乱，不仅是因为这个二伯，更是因为和姑姑上次一别其实也就半个月，而这次她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弱了。在病房第一眼看到她，高离就震惊了，脱了形的身体、灰败而发黄的肤色，凹陷的眼窝和两颊。死亡的味道。然而，她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也不能说。

　　“现在透析只是给病人心理安慰，其实她的情况很不妙，全身多器官都衰竭了，撑三个月都是小概率。”她想起来医生上次对她说的话。

　　胸腔涌动着一股酸涩的热潮，不知不觉间，她把油门又踩紧了些。车灯明亮散开水汽，高离握紧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路，然而，她驶了大概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突然一辆打着双闪灯的SUV出现在前方。那车子停在路上已有了一会儿，似乎是刚想起来需要打灯。察觉到水雾中突然的亮光，再刹车已经不及，高离狂打方向盘，车子带着尖锐刺耳的响声偏离了公路，撞破护栏，一头扎进旁边滚滚江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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