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缚君心七百年

　　青砚温声道：“不是要去地面么？”
　　阿续快哭了：“你倒是慢点啊，又不是赶去投仙胎，何必拼速度……”

　　青砚笑道：“原来阿续只是嫌我太快了，好吧。”
　　他终于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脊背，脚尖凌空一点，又重回方才的高度，果真放慢速度优哉游哉飞行。

　　阿续：“……”
　　她唇角嗫嚅了好几下，弱弱而认真道：“我是说，放我回地面，我自己走可好？”

　　青砚目视前方，也郑重回她：“哦，是不喜欢这样抱？那我换一只手？”

　　阿续：“……”
　　这是换只手的问题么？再说换一只手想想更奇怪好伐！

　　她无语向下垂望，竟已经过了暄阳城墙，再与他争辩两句都到家了，于是也不再吭声。当下一安静，身体的感知尤其清晰敏感，箍在腿上的臂弯极轻松地承载她全身重量，相当坚实稳当，膝盖被牢牢固定在他腹部，分明隔着几层衣料，燥热的体温却恍若无阻般传来。

　　阿续又有些不自在，视线在少年脸上一掠而过没敢多看，那张俊美凸出却稚气未脱的脸，不笑时总觉得带着几分蔑视众生的野气，可他常常给她一脸嬉笑，纯善乖巧至感人，不知为何，她觉出了几分刻意，尤其是此时他身体散着成熟男人所有的气息，当真是……

　　让她有些慌乱无措。

　　她紧抓着少年肩头，身体微微往外侧偏去，想要拉出尽量远的距离，青砚似有所察觉，掌着她后脊的手慢慢移至她后脑勺，极温柔地把她往怀里摁：“趴在肩上，脸都吹红了。”

　　语气称得上饱含关切，却没有要商量的意思，阿续梗着脖子不动，也不理他，青砚没多坚持，手转到前方，固执地盖在她脸上，干燥暖意贴上她鼻尖，清淡的丝柏脂香瞬时占领鼻腔。

　　阿续：“……”
　　她抬手想要拉开，青砚忽然没头没尾开口道：“曾经有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以为山高水长，能万世常相伴，后来，我不小心把他弄丢了，当寻找的时间，沦为年来换算，我头回觉得这天地怎么那么大。”

　　他声音很轻，细弱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阿续停止了掰扯动作，仿佛怕听漏了什么。

　　青砚顿了顿又道：“白日里，我偷拿阿续一根头发，将它种进元神，所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知道。”

　　他迟迟解释这一句，让阿续整个人猝然僵住。

　　“不会再把你也弄丢的。”他挪开手，漆黑的眼瞳直直望着她，认真而笃定地补了三个字，“我发誓。”

　　阿续震惊至无以复加，将头发种进元神，这比在心脏植入异物还要极端。
　　她默默想，那个人对他一定非常非常要紧，他是找得生了阴影才会如此对待身边人。

　　青砚，比她想象中更加敏感。
　　阿续觉得眼中酸涩，有些心疼，原本还有话问他，此时被这么一感动，又忽然开不了口。

　　不过感动来得快，去得更快。

　　甫在来去里的小院一落脚，墙角处的几缕扎眼金光怎么也无法被忽视。
　　阿续好奇着快步过去查看，结果不由“嚯”了一声，发光体居然是那几条龙，通体鳞甲暴闪耀眼光泽，并且看得出，它们也甚是骄傲得意，就在混着冰渣的泥里耀武扬威狂扭小身板，像是迫不及待要将自己全方位展示给她看。

　　阿续眼眸湛湛，喜出望外，甚至能微妙感觉出它们好像长大了些，于是极欣慰地感叹道：“真乃神迹啊，它们这是悟道了？”

　　青砚眼神闪了闪，轻咳一下低声道：“不是，我就喂它们吃了点东西，它们好像也挺爱吃，然后就这样了，阿续对此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自然满意。”阿续闷在心口的万缕千丝一扫而空，心情大悦，又好奇道：“它们竟还有喜欢吃的东西？我平日喂什么，它们瞅都不爱瞅一眼的，你倒是给它们吃啥好东西了？竟有这样大的变化？下回我也……”

　　青砚犹豫了下道：“无因果……”

　　阿续脑子有什么轰然一塌，连带牵起轻微耳鸣，于是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吸着气又问了遍：“喂的什么？”

　　青砚窥着她脸色，轻声道：“……就一颗，分给它们吃的，彭英月的那颗。”

　　阿续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好像堵了什么不上不下，噎了半天没换气，青砚见她小脸霎时憋红，忙道：“阿续别心疼，以后不拿你果子喂了便是。”

　　阿续无语至极，呆站了好一会，最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轻言细语道：“反正是你得的，喂就喂了吧。”
　　青砚上上下下打量她，小心探问：“你生气了？”

　　阿续没有表态，推下帽檐径直朝书房走去，平静问着：“你书抄完了？”
　　“还没，你又不在……嗯，我现在就去抄。”青砚两步窜到她前面，往里跑去，乖乖往案前一坐，赶紧提笔开写。

　　阿续杵在他身侧一边脱斗篷，一边往案上看去，当看到那只爬了半页不到狂野奔放至极的行草，忍不住道：“几个时辰，你就写了这么几行？”

　　青砚沉默了下，小声委屈道：“阿续，手冻。”
　　见她没回应，他又侧身递出自己的手，道：“不信，你摸摸看。”

　　阿续盯着他的手，没理会他卖惨，抿了抿唇索性直言：“是不是我一走，你就跟上了？”

　　“我还去喂了龙……”青砚解释了一句，看着她脸色肃然，然后又趴回案上，提笔抄起书来，“其实也不是那么冻手，我这就好好写，你别生气。”

　　阿续转身将斗篷放下，又在置物架前翻找起卷宗，忽问了声：“你知道天宁当今四皇子么？”

　　青砚接口回道：“知道啊，李恒。”

　　阿续稍稍愣了下，没想到他回得这么直接坦率，于是又道：“他死了。”

　　青砚哦了一声，一边抄书一边漫不经心回着：“听闻他性格极端，对身边的人零容忍，还杀了好几个近侍，也是死有余辜。”

　　阿续迟疑了下，补充道：“他死于梦杀。”

　　“嗯，都说死有余辜么，凡间有人护着他，难不成怖梦师还给不了他教训么。”青砚的回答依旧慢条斯理。

　　阿续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头也没抬，手下笔走龙蛇连个停顿都无，于是她又轻声问道：“你就没其他想说？”

　　青砚笔势一收，蘸着墨，淡笑道：“有啊。”

　　来了。
　　阿续问这些，只是想试探青砚到底是谁，当她听见李恒叫出秦熠表字之时，心中的疑团恍若拨云见日。

　　秦如砚，青砚，名字有谐音；加之她白日问他是否才死，他回答“差不多”，时间对的上；就算这两处能强辩是巧合，那么第三处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青砚懂厄魂咒，若他就是秦熠，那么在彭英月梦杀中注入他自己的记忆，便是轻而易举之事。

　　她提李恒，不过是感觉两人交情至深，他此刻多少应该有些情绪反馈。
　　可若他现在承认，她又要怎么接？他来寻她，又将她拉入梦杀，目的？是报复？

　　思及此，阿续呼吸微紧。

　　青砚又是一笔而下，挥毫之势如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的潇洒绕完一行，才慢腾腾道：“阿续今夜不该去布梦。”

　　“什么？”阿续惊于他的直接，心说他果然知道。

　　青砚继续润笔，又是行云流水绝尘一行，欣赏片刻，还挺满意地点点头，才不疾不徐道：“阿续忘了，你这几日放假，任务是带我好好逛暄阳，不该惦记公务。”

　　“欸？”怎么不说他的李恒呢？这回答出乎阿续意料。

　　“我很想和阿续一起逛暄阳。”他侧头看向她，眼角微垂带笑，长睫之下竟似覆着一剪弯月，隐去锋芒，显得异常精致灼亮，他唇角漫开更浓的笑意，问着，“明日，可以么？”

　　青砚就那么轻飘飘将话题拖离十万八千里。

　　阿续静默片刻，心中提醒自己，他把她头发种进元神，只是想无时无刻知道她的动向，十八梦杀，刻骨崩心之仇啊。

　　可是，看着他的笑容，她又扪心自问，如果她认识青砚在先，还能下得去手么？

　　她闭了闭眼，觉得还是往好的方向想吧。
　　毕竟他与秦熠年龄容貌大相径庭，若非修为极其高深者是难以随意化形。
　　何况，秦熠死于梦杀，早该无可抗力的堕进畜生道，如果真是他，玄君和悯花早该发现端倪，断不会不告诉她。

　　于是她自己又把猜疑全盘否决，然后心里倏然轻松平静，并且难得大度牺牲时间，道：“好，明日去，顺便给你置一张小榻，家中窄小，你先委屈将就。”

　　青砚咬了两下笔杆，良久才不情不愿“哦”了一声。

　　阿续继续翻找着卷宗，想起在城外被袭击之事，于是又随意问了句：“青砚可有听说过西荒海之神？”

　　青砚这次回得比较快：“西荒海是龙族地盘，只出了一个神，已经老得接近天人五衰。”

　　阿续奇了，又是龙？她与龙之间是过不去这个坎了还是咋地？

　　毕竟她连西荒海这个地名都未曾耳闻，再退一万步说，杀她一个灵力低微的小鬼，何须劳一位龙神大驾？
　　所以，这事能不能说只是她运气不好，又呵呵一声是刚好碰上龙神大人不痛快出来找发泄？

　　“别担心，他真身连西荒海都出不了。”青砚润着笔尖又补充了一句。

　　阿续找着找着忽然慢半拍回过味来，转头看向青砚的侧脸，微微虚下眼眸，少年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手里的笔也随之停顿一下，一滴墨恰巧落在才写好的一个字上，他“啊”了一声，有些不开心：“又要多写一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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