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发现场

　　早上七点的榕城仍是热的，只有进了咖啡厅，享受到里面专供的冷气，贺华才感觉活过来了，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摘下警帽擦了擦脑门上沁出的汗水，在一身邋遢的方记者对面坐下。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薄亮的金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光打在他脸上，令他刚冷静下来的皮肤又开始微微发热，他眯了眯眼，职业练就的锐利视线立马就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身影的主人和他一样反应敏捷，一察觉到他的目光就倏地闪回墙角处，迅速得像一阵风。
　　哼。
　　尽耍些小聪明！
　　贺华在心中冷笑。
　　不一会儿，咖啡端上来了，方城似乎是赶时间，手脚麻利地从他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支录音笔，“为了完成你交代的任务，我这两天可没少到处跑，小贺，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做无用功啊！”
　　说着，他将录音笔递到了贺华手上，“其实采访的内容几乎大同小异，很多事情说了又说，那些被采访的人都烦不胜烦了，要不是凭着我这张三寸不烂之舌，人家还不一定继续接受采访。小贺，你这回算是找对人了，我敢说榕城市整个媒体界，只有我方城方记者，才有这种特殊待遇……”
　　贺华不想听他继续吹牛，打开录音笔的同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方城只好尴尬地点点头，小声说道：“这第一位采访的人，是死者秦正刚的堂姐，他们其实很久没有来往了，但我还是找到了她，并询问了一下她对死者以及死者儿子的印象。”
　　话音刚落，录音笔中便传出了一道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弟弟正刚一直是个很大方的人，逢年过节都会给我们送礼。至于他儿子……叫什么来着？哦，文浩，那个小男孩太腼腆了，不爱说话，老是躲在他爸爸身后。不过我最后一次见他们，他好像成熟了很多，起码不会缠着他爸爸不放了，看见我们也会打一声招呼。”
　　接下来被采访的，是一位和死者秦正刚来往得比较密切的男同事。
　　“他儿子？你是说秦文浩吗？有印象、有印象！因为我也有小孩，我们经常聊起小孩子的学习情况，我们家那个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偶尔会跟正刚抱怨一两句。正刚每次都说，他们家小孩头脑很好，根本用不着大人操心。哦！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们去喝酒，正刚好像提了一嘴不让他儿子住宿的事。”
　　方城问：“为什么？他不同意他儿子寄宿？”
　　“对对对！他说他儿子那么聪明，在家认真学习就行了，他怕他儿子习惯不了学校的封闭式管理。为此，他似乎还和他老婆吵过一架，他告诉我他老婆态度很强势，一定要将儿子送到学校寄宿，而且，他老婆还借口说这是他们儿子的主意。”
　　“这都是秦正刚亲口告诉你的？”
　　“对，他很少这样发牢骚，所以那次我印象特别深刻。”
　　听到这，贺华按下了暂停键，眉头微微蹙起，“黎淑芬的好友，就是那个洋洋快餐店的老板娘，她曾经跟我提过，秦文浩是自愿要求寄宿的。”
　　方城与他对视一眼，“罗门生。”
　　“他们夫妻俩各有各的说法，所以这个事我们也判断不了到底是谁对谁错。”
　　“未必，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那我们只要找到当事人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
　　贺华抬起手看了眼手表，“今天不是中考最后一天吗？我想，我们应该提前见一见死者和嫌疑人的儿子，秦文浩。”
　　说着，他把录音笔放下，从上衣口袋拿出了那张保险单的复印件。复印件被展开，摊平，投保人一栏上面模糊可以辨认出黎淑华签名的字迹，他喝了口凉下来的咖啡，随后不紧不慢地，掏出了惯常带在身上的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
　　“我们来捋一捋时间线。”
　　这话像是对方城说的，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方城见他神情严肃，不敢再吊儿郎当，收起了松散的姿态正襟危坐，“好，你说，我补充。”
　　“假设一个月前，黎淑华派人跟踪她丈夫，并且发现了她丈夫是同性恋的真相，那么他们会争吵的原因，就不单只是秦正刚不同意她去外面工作那么简单了。”
　　“所以呢？”
　　“所以，我们假设，一个月前，黎淑华就曾因为自己被欺骗了十几年这件事和秦正刚发生过口角。”贺华边说边在笔记本上画了条笔直的时间轴，“这个时候，黎淑华肯定已经对死者产生恨意了，偏偏买保险这件事发生在他们争吵过后……方先生，如果你是死者，你会同意她为自己购买人身意外险吗？”
　　方城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当然不同意！”
　　“对，正常人都不会同意，因为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讯号，死者那么聪明，如果黎淑华主动提出购买保险一事，他不可能察觉不出黎淑华背后的动机。”
　　“但……”方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一般像这种人身意外险，被保人也是要签名的。”
　　“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来看，答案就只有黎淑华才知道了。”
　　贺华接着往下说：“购买保险一个月不到，秦正刚就被杀害了。除去作案条件、作案动机这些因素，警方之所以那么坚定地锁定黎淑华为重大嫌疑人，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保险这件事的影响。所以大家都揪着保险这一点不放，认为黎淑华就是想谋财害命，这很合理，但是，警方能够想到的，黎淑华在作案前就想不到吗？她难道不清楚这么做只会增加自己的嫌疑吗？”
　　方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这也是一直令我想不通的一个点。”
　　“我们接着往下看，秦正刚被害之后，果不其然，黎淑华很快就以重大嫌疑人的身份被扣押了，而她被扣押的这几天，刚好是中考。”贺华垂下眸，俊脸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实际上，一直以来困扰着我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点，黎淑华杀害她丈夫的时间点。”
　　方城盯着他那张表情愈发沉重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他着急地问：“和时间点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和中考有什么关系？”
　　贺华忽然合上笔记本，抿了抿唇，神色恍惚，“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尚未证实……”
　　又或者，他早该想到的，从意识到黎淑华很紧张她儿子时开始，从知道黎淑华是个被欺骗了十几年的同妻时开始……那个女人做了那么多，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为了……
　　贺华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波动，他倏地站起身来，表情隐忍而坚决，“抱歉，方先生，我现在所掌握的信息还十分有限，有些事情我必须得亲自去求证，等我确认过后，我会还你一个答复。”
　　说完，他步伐匆匆，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厅。
　　方城在他后面急得跺脚，“哎！你！小贺！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啊，小贺！”
　　昨天晚上的抓捕行动很成功，宋强他们一共带回来九个参与了斗殴的小混混，虽然都是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从他们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但上面还是对这次行动给予了很大的肯定。
　　蒋玉锋受到了大力表扬，一高兴，自然就不去计较某些人出格的行为了。
　　他不计较，不代表宋强和贺华没放在心上，尤其是贺华，他认为人是自己招来的，现在这人不听从上级指挥，擅自行动，甚至还差点扰乱了大家商量制定的追捕计划，性质实在恶劣，只是不痛不痒地批评几句就太便宜他了。
　　为了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贺华决定晾他几天，宋强则直接用拳头为他上了一课，给他那张旧伤未愈的脸又添了几道新伤，模样不可谓不可怜。
　　即便是这样，贺华也不愿意给他一个眼神，一张本就生得冷清的俊脸变得更加漠然了，连无辜的人也被波及三分，平时习以为常的招呼问候到了他这里就戛然而止。
　　唯有文静一如既往，笑眯眯地为他送上一杯刚泡好的热茶。
　　“早上好啊，阿荷，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贺华轻轻叹了口气，“太忙了，有些事想办，但抽不开身。”
　　文静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什么事啊，很着急吗？实在不行你可以叫人替你跑腿啊。”
　　贺华一愣，视线若有似无，悄悄落在了某道高大又结实的背影上，“……有点道理，谢谢你的茶，文静姐。”
　　“不客气。”
　　中午休息，大家都去食堂吃饭去了，贺华没在人群中看见姜至虎那小子的身影，心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吃完饭后，他带上消毒水和棉签，在派出所后面的一棵香樟树下找到了姜至虎。
　　那小子一被发现就慌忙扔掉了手中的烟头，还掩饰性地，用脚踩住了那一根根随意散落在地上的烟蒂，结果一对上贺华那双明亮的眼，就什么都露馅了。他耷拉着脑袋，摸了摸鼻子，手足无措地看着贺华朝他走近，沉默了半晌后，他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心情不好，所以才抽了点烟……这些不是我一个人抽的，有些烟头一直在这……”
　　辩解时，眼神微微闪躲，大概是不想让贺华看到他现在这张颓丧又青黑的脸。
　　脸上遍布淤青，嘴角还挂着未干涸的血迹，又因为熬夜，眼底发黑，坚硬的下颌冒出了青色胡茬……这副样子，说是狼狈不堪也不为过。
　　偏偏贺华就这样和他僵持着，一声不吭，这对姜至虎来说简直就是煎熬，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讨好”眼前这位油盐不进的贺警官，“宋警官让我写一份千字以上的检讨书，我已经在写了，如果你想看……”
　　贺华冷不丁开口打断道：“两份。”
　　“什么？”听见他说话，眼中满是惊喜，“贺警官，你说什么？”
　　“交给宋强和交给我的，内容不得重复。”
　　姜至虎想也不想，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好！好，我写！”
　　“哼，这还只是开始。”
　　两人寻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姜至虎在狼吞虎咽地吃着贺华给他拿来的面包，贺华则没好气地帮他处理脸上那些伤口。有时下手重了，姜至虎会闭起眼倒吸一口凉气，听着贺警官骂他“活该”，心里却像裹了蜜似的，甜得不像话。
　　最后一下稍微使了点劲，棉签上面终于不见血污了，贺华低头收拾好地上的一堆纸巾，面色一沉，严肃地对姜至虎说道：“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办，如果你做好了，这次的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你没做好……”
　　姜至虎立马接道：“只要是你交代的，我都能圆满完成，你尽管说吧，贺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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