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修卡闻言点点头，而后又怔在原地，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委实让他有些难以缓过神来。
　　莉塔只当他出于一种震惊和谨慎，丝毫没能体味到小处男的那些小心思，自己心比天大地重新躺下，掖了掖被子，也不管修卡走了没有，头才刚刚碰到枕头，就已经睡着了。

　　月光穿透莉塔加在床上的能量，直接打在她的脸上，这让她本就长的睫毛显得更加长了，睫毛的影子打在鼻梁上，白皙的脸颊愈发水灵，简直就是画中女郎。

　　修卡心乱如麻，浑浑噩噩间他似乎是走到莉塔床边，又浑浑噩噩地凑到莉塔白皙的脸颊边亲了一口，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心似乎是要跳出胸腔，神智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睡，怎么醒来的。
　　只道他醒的时候，殿下已经离开了，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就是窗沿上的脚印。

　　莉塔不能回组织，更不能回圣殿。

　　她从修卡家里出来之后就一直被黑玫瑰的眼线追杀。
　　一群同体黑衣的“同僚”在她身后穷追不舍，他们就好像是没有感觉的铁傀儡，甚至跑出那么多的路，他们的速度依然不减。
　　即便莉塔的身体素质经过长期的训练能够与他们匹敌，这样下去也仍然不是办法。

　　光线微暗的小巷。
　　小巷中只有人气喘吁吁的声音和沉重、此起彼伏的脚步声。

　　莉塔看不到这条小巷的尽头，只没命地奔跑，一支支银白色的暗器从她的鬓角脸旁擦过，在莉塔眼前闪出亮眼的光。而它们离去的时候，又带着一点点血光……莉塔皱眉。

　　暗器经过摩擦，速度大大减小，在前方不远的地方苍然落地，一声声令人心乱的掉落声，似是大小弦的嘈切声。
　　喧杂。

　　莉塔还在奔跑。
　　她一边留意着后面的暗器，左右躲闪，一边搜肠刮肚地把自己浑身上下翻了个遍，所幸天佑她也，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身上还有一颗蒸汽弹。

　　她微微侧过脸，余光瞥了瞥后面一群黑压压的身影，随后躲着暗器，身体扭成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角度，脚在墙上狠狠一蹬，来了一个后空翻，几乎同时，她的手臂迅速发力，麻利地甩出了蒸汽弹。
　　那小巧的家伙立刻在地上炸开了花，短暂的火光，将那无双的侧脸映衬得愈加苍白。黑色的人影被这一声的巨响惊得后退两三步。

　　莉塔眼中藏了漠然，依稀还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精致人偶。
　　一个杀伐决断的人偶。

　　火花后，浓浓的白色蒸汽不断从里面冒出来，将整个小巷变成了一个小型“雾都”，莉塔趁机用脚一蹬墙壁，跃过围墙，潇洒离开。

　　她不在意抹去方才被暗器擦伤留下的血迹，靠在墙角喘息。
　　眼前忽的闪过一抹金黄色。
　　一股熟悉的气息钻进了鼻子。
　　——昨天那个女人。

　　莉塔勉强牵了牵嘴角，终于没能做出一个标准的假笑，便道:“阁下，我现在并没有想要见您。”
　　“你受伤了。”金发女人皱眉道。

　　莉塔轻笑:“我们这样的人，出生入死，还有不受伤的道理吗？再正常不过了。”
　　女人的手却已经附上了她的伤口，莉塔条件反射要反抗，女人似乎是深知莉塔的性格，一秒也不多刚刚好掐着莉塔奋起反抗的时间，将手收了回来。

　　然后神色颇为平静。
　　平静得像死水。

　　莉塔却在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

　　女人开口说:“你中毒了，命不久矣了。”
　　莉塔:“？？”
　　倒也不至于。

　　“他们虽说确实奉了黑玫瑰之命，来追我，但不至于……再怎么说同僚一场，也不用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赶尽杀绝……吧。”
　　女人一挑眉:“你还是那么仁慈——可惜他们根本没有人把你当做你所谓的‘同僚’。你中的这个毒凶险，我虽然知道解法，但是你却不一定能活。”

　　莉塔不以为然。
　　哪怕不能活，这辈子也不枉活过了。
　　腐朽的帝国，丑恶的组织，生灵涂炭的社会。千疮百孔。她没有能力凭一己之力将这个漏洞百出的社会缝缝补补，也看不得这样的现状。
　　倘若现在就此死了，倒也给了自己一个极度痛快。

　　她无声叹了口气。

　　“算了。”莉塔摇摇头，“那就索性让我死个干净。”
　　那女人用一种极度坚定的语气否决了她:“不，你不能。你身上背负着整个帝国的希望。”
　　她闭上眼睛，似乎在一片黑暗中预见了什么，浑身竟然有些战栗，她再次睁开眼时说:“生灵涂炭，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从历史长河消失。”
　　她抓住莉塔苍白还带着血污的手:“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莉塔沉默地看着她。
　　她想:可是我要死了。
　　就算原来有再多的豪情壮志，在生死面前，不还是一样不堪一击。哪怕她曾经真真正正想过，现在不也都一样化为泡影。

　　“我需要一个人，你个真心待你，能够为你付出一切的人。这样，我就能救你。很幸运，在你身边有这样的人。你能活，我们有希望。”女人说完，释然地露出一个好看的笑脸。
　　莉塔却震悚，只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她刚要开口，女人却再次化为泡影，仿佛刚才的种种，都不过是她在青天白日下的肖想罢了。
　　那我还有多长时间呢？莉塔想着。

　　、
　　黑玫瑰紧急找了修卡。
　　修卡是被一队骑士拿刀架在脖子上押进去的，他的心狂跳不止，知道这次自己在黑玫瑰面前“乖宝宝”的形象是保不住了——非但形象保不住，说不定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黑玫瑰依然还是那张无喜无悲的脸，只不过今天她的唇上特意涂了鲜红色的口红，几乎像是刚刚喝过血。
　　这一抹浓墨重彩的颜色，让她那张原本好像没有过颜色的脸，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黑玫瑰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中的茶杯，指甲与陶瓷的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没有抬眼看修卡，只不过微微向一旁的骑士颔首，修卡脖子上的刀倏地落地，却没有发出意料中的巨响。

　　黑玫瑰用下巴一点身边的椅子，示意修卡坐。
　　修卡一时间摸不清她的意思。

　　修卡坐在黑玫瑰身边，黑玫瑰却一点也不着急开口说话，她静静地把杯中的茶喝了干净，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她喝茶一点声音也没有，修卡几乎以为周遭时间停止，坐在他身边的女人是个人偶。
　　时间却还是在走的，越长，他便越发坐立不安，摸不透黑玫瑰的心思，就好像一只软弱的小麻雀被老虎邀请一样。心里没底，心脏狂跳。

　　黑玫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修卡。”
　　“是，阁下。”
　　黑玫瑰深深地看着他。
　　“你十四岁时，我把你带回组织。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完全融入组织了。”
　　“其实你一直知道我消除了你十四岁之前的记忆对吧？”黑玫瑰淡淡地笑着，“也是，毕竟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也该想明白了。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对十四岁之前的所有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不对的。”

　　修卡沉默。
　　“呵。”黑玫瑰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吗？一个人，无缘无故消除别人记忆也是不对的。她肯定有她自己的图谋对吧。”

　　“你既然这么聪明，应该也不会猜不到我的图谋——组织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可是我到现在却发现没有可以用的人了。我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现在，我的后路——你，也打算背叛我。”
　　“你们私底下都说我是个疯子，那么你们也应该知道，一个疯子，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所以修卡，不要逼我。告诉我，莉塔在哪里，我可以处理掉她，从此之后我们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黑玫瑰这句话说得近乎虔诚，她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罕见地有了情感，那恳求的色彩让修卡几乎感到荣幸。

　　修卡叹了口气。

　　“不，阁下。我感谢您对我的救命之恩，可是我认为这份恩情早在你抹除我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抵消了。我们并没有什么绝对的报恩报仇的关系，我也没有跟你签订什么契约，整个组织你唯一不能左右的就是我的去留。”
　　“至于莉塔，我是绝对不会出卖她的。莉塔阁下从来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哪怕为了她身死，我认为都是值得的。”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黑玫瑰再一次端起茶杯，似乎想要掩盖自己眼中的失望。
　　当然，黑玫瑰的失望也只能是虚伪的失望，毕竟她的脸上从未有过真正的色彩。

　　修卡已经站起身来。
　　黑玫瑰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这是你最终的决定吗？”
　　修卡极缓地点点头，似乎在给她一个再肯定不过的答案。
　　黑玫瑰轻叹一声，有些惋惜地说:“那算了吧，你走吧。”

　　修卡从自己进这个屋子开始，就没想过要完完整整毫发无伤地出去，听到这句话就突然愣住了。
　　他狐疑地看了看黑玫瑰，而黑玫瑰顾自喝茶，眼中已经再没有修卡的位置了。

　　修卡在原地踌躇了两三秒，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

　　这是与组织的诀别。
　　他走出第一步，这一步，是和这个呆了六年的组织道别；
　　第二步，这一步，是和所有曾经满腔热血志同道合的同僚的告别；
　　第三步，这一步，是同教导了自己六年的黑玫瑰告别；
　　第四步，这一步，是和曾经的“岩浆”告别。从此以后，组织里再也没有岩浆这个人了。

　　“你的代号是‘岩浆’。”
　　不是。
　　我的名字叫，修卡。
　　坦尼拉斯·维诺·修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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