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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哎你们说咱班要选啥歌?”
“那不得陈万里说了算啊,或者你上去给他来个建议呗?唱十八摸哈哈哈哈哈哈——”
“摸你奶奶个腿!”
看围在那的几个人嘻嘻哈哈一通,曹清春路过支了个耳朵,听见他们聊的内容很快从前几天的运动项目已经一路拐弯到了不正经的十八摸上去了。
“亮子你说的啊,”曹清春也好凑热闹,笑着把手按倒刚才说话人的头顶上,“过几天陈万里征集的时候你不提议都不行!我可给你记着了。”
亮子甩了两下头摆脱他的手:“去去去,你小子不也没啥正经提议?”
曹清春还就等他这句话炫耀呢,立马转头几步到自己桌子上拿来张纸:“看看啊,我可绞尽脑汁想着能合唱的歌儿呢!”
“来给我们看看——”
刚从外面进来的冯鹤秋没注意有个人往后伸出来的腿,不留神被小绊了一下,这才发现门口这桌围了好几个人。理科班男生多,这种村口老大爷聚堆晒太阳似的活动还蛮常见。
他的座位被堵住在这当口后面,刚打算从另一边绕过去,就听见曹清春在那显摆。今天留的卷子没那么多,冯鹤秋多少心理上轻松了一些,也一时对他写的那张纸感兴趣来。
等曹清春回来他就顺嘴问了一句:“都写了什么?”
曹清春习惯性地拿笔画了几个圈,说道:“哎秋哥你也想想!最近有没有啥好听的大家都知道的歌啊。”纸上面写了五个,冯鹤秋一打眼瞧上去歌名他都不认识,唯独看见一个茉莉花。
“……我挺喜欢茉莉花。”
曹清春点了点这个说:“刚才被那边否定啦,非说这首歌太柔情他们唱不来。我估计他们连茉莉花的合唱都没听过,当时我们村文化表演,好多个知青就组过这个节目!”他撇了撇嘴,想起来当时第一次看到的情景:“多好听啊,我小时候学了好久呢。”
冯鹤秋没说话,但脑海里慢悠悠地响起来茉莉花悠长的调子。他学的第一支曲子就是爷爷教的茉莉花,从唱到演奏。
但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冯鹤秋便捏了捏他肩膀安慰他别着急。
不过连担心劲儿都还没过,下午某个课间曹清春就兴奋地从办公室冲回来了。离着几步远他就已经喊上了:“秋哥!好消息!”
这驴成精似的大嗓门就是改不了,冯鹤秋头疼地捂住脸,十分不想被他牵连进周围人好奇的目光里。等总算到了近前,曹清春激动地一拍桌子:“陈万里刚才亲口说要带咱们搞乐器!”
明明话只是对冯鹤秋说的,但很快把别人也吸引了。人就是有这毛病,留只耳朵听风声的本事一个更胜一个。
眼下“搞乐器”三个字立马就能让人想起港台那边弹着电吉他双手抓着麦克风支架的乐队,就连小县城也不例外。但他们这最多能跑到音像店过过眼瘾,唯一能摸到手的还是传统的二胡。
众人纷纷论起这一个事来,紧接着便有人在教室远端应和道:“哎那能不能让陈万里给咱整来一个吉他?我姨姨说坐汽车去呼市就有卖的!红棉的听说可好了。”
“做你的梦去吧,谁买得起那么贵的!”曹清春冲那边一挥手打断了这小子的痴心妄想,顺嘴问道:“咱班有没有谁会乐器懂音乐的?或者最近我看别的班有人带来过口琴!要是合唱的时候能有乐器伴奏,可就跟他们那些清唱的不是一个级别了,那咱得第一几率不就大了嘛!”
“那必须是第一!”
好多人被曹清春一番话带动得都摩拳擦掌,伸着脖子在教室里前后看,期盼着他们班人才济济能冒出来争抢着举手的。
但一时间教室里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却没人应答。还有路过的外班人好奇地瞥了一眼,大概在疑惑这一屋子人怎么都变了哑巴。曹清春在这情形里也有点发愣,刚才推门跑回来兴冲冲的劲儿慢慢冷下去了不少。
他跟陈万里好像都忽略了一点。虽然这是前旗,但是在一中,或者说在这个为了改变命运而拼命考进来的优班里,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在县城里长大的。
少之又少。
他们这些人能说上来几点钟的太阳最毒辣,搬苞米杆子的时候怎么不会扎伤自己,弹簧木头片铁丝怎么做小手枪和弹弓……但是没办法侃侃而谈乐器伴奏。
后面的钟表滴答滴答了半响,最后只有一个小姑娘犹豫地说她前段时间跟别人学过一点口琴。
曹清春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又下意识用力扣起手指来。他一紧张着急都会这样。冯鹤秋瞥了一眼他手指侧面已经扣起茧子的地方,叹了口气,碰了碰曹清春的胳膊给他推过去几个字:欲速则不达。
但没想到曹清春看见字之后,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眼神又亮了起来。冯鹤秋微皱着眉头,拿不准这小子在这几秒里又想出来什么花样。
“那个——这事应该还来得及,这周结束前的班会陈万里怎么说也得敲定下来一个主意。先这样吧。”曹清春给自己挑起来的话题草草结了个尾,就转身坐下了。冯鹤秋往他边看了几眼,按照平时曹清春非要反问一句总看他干什么,但现在却一声不吭的。
随便他怎么筹划,只要别再往自己身上扯,结果到最后考试又比自己名次高。冯鹤秋想着,把刚才随手写东西的纸压到了桌面一摞书的下面。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成绩对比,琢磨着为了下次名字至少压在曹清春上一名,怎么说也要先把茉莉花放一放吧。
上课铃已经响了,曹清春刚刚还在嘟囔着教生物的老头一会又要来骂人,下一秒就忽然把手伸到冯鹤秋书桌上捏住了点什么。冯鹤秋从余光里略有察觉,抬眼一瞧,赶忙想按住他的手拦下,但被曹清春先一步抽了出来。
“哎别动——”他一巴掌按到了纸面上,但是五个手指张开也仅仅能挡住一部分字。草纸上面散布着一些式子,指缝里露出左上角写的一行行数字,还有的或上或下标着实心圆点。
已经很明显了。曹清春看了看他又点了一下纸,问道:“谱子?”
虽然数字写得很潦草,但还是能看出来是音乐的简谱。冯鹤秋一把将纸撤走,折了几下一气呵成扔进了书桌里。
“瞎写的。”
“——你是不是会拉二胡?”曹清春用指尖敲了敲桌面,把身子转过来皱着眉头盯着他。总之目光又不是铁撬棍,冯鹤秋从容地把笔记和生物课本掏了出来,根本没搭理。
大抵也被曹清春摸出来了相处路子,两人没接着僵持,冯鹤秋的左手直接被拽了过去。但除了被别人接触皮肤有点不适,冯鹤秋倒是任他翻来覆去地看。
他看了半天松了手:“你这一手都是茧子啊……”没得到预想的结果,结果冯鹤秋却直截了当起来:“原来学过,好多年没碰现在拉起来可能像锯木头。茧子是干活干的。”
“啊,”曹清春愣了片刻,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你再捡起来还能伴奏吗?”
冯鹤秋捏起桌角摞着卷子的厚度给他比量了一下,问:“伴奏给期中考试加分吗?不加吧。习都要学不完了曹清春。”他在成绩和不泼冷水之间果断选择了前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刚好看见老师也踩上了咯吱咯吱的讲台,冯鹤秋便不再多言。
好在曹清春天性使然,根本不会为一件事苦恼太久。天上挂着的一轮黄月模样清晰起来的时候,他依旧笑嘻嘻地问冯鹤秋今天放学要几点走。陆续有人收拾东西,不过跟曹清春这种已经挎上背包的比起来还是差得很远。
“你总问我干什么?”他感觉自己每天都在回答曹清春的这个问题。
曹清春说:“没啥,万一你也有学不动的时候,我就捞着你一起回去呗,免得到时候放你一个人走又要在心底委屈了。”
“……我什么时候表达过这意思?”
月亮转到了在他们座位看不到的地方,但冯鹤秋一直没关注,这才往下矮了点身子朝外看。“天这么晴应该不会下雨,还是多留半个小时。”
从玻璃看有两个月亮,一个更亮更清晰的是天上的,一个模模糊糊浅色的是映出来的。夜色看起来是浓稠的蓝黑色,像电影的背景似的。一对月亮下面还有一个抱着书包摇头晃脑的影子,忽然往后靠了靠咧嘴笑着。
“哎秋哥,来合个照!”
“你别四处乱晃!”冯鹤秋被他挤得往后躲了下,不过玻璃上还是照出来两个人歪歪扭扭的身影。月光也黄澄澄的,弯弯的一牙儿看着好生喜爱。
曹清春打趣说月亮比照相馆里的镜头漂亮,还不要钱。“什么时候才能照上个相啊——”他说道,“那一寸照还是刚考上高中照相的人扛着机器来我们村挤着照的呢,大机器可新鲜了,我都没坐稳当人家就咔嚓闪了一下亮光,把我撵到一边去了。
“哎秋哥我跟你说,咱前旗就有照相馆!人嘛,要有志向,攒了钱去照个相多好啊!现在不都流行着呢,我看《辽宁青年》上说好多人都有一张自己的,那手一摆头一扬可精神了!咱们这可号称外北京,离首都这么近怎么也得……”曹清春说起来当然没完,看他越扯越远冯鹤秋赶忙应着打断:“好好好,等你有钱你就去。”
他放下手里的笔,推了曹清春一把催他快走。曹清春也不着急,看被拦住了话也没什么,一手抓住斜挎包的肩带慢悠悠地起身,冲他挥挥手,这才穿过附近三两成群的人走出了教室。
不过三两分钟的功夫,教室里谁留谁走成了定局,也安静了不少。冯鹤秋静下心接着复习知识点,穿插着听到楼下有人吹了一声响亮口哨。为了透气前面窗子压了个缝隙,所以楼下的声音传了上来。
估计又是曹清春,吹口哨的流氓习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他无奈地抿了下嘴,倒是也没干扰思路,仅仅穿插着短暂地想了一下。
宿舍里那几个人太过欢闹,甚至好多时候他们都会热情地把冯鹤秋也扯进话题里去。也不是不好,比起之前各做己事的宿舍好了太多,但实在是没法再做多少题。老大爷锁门的时间是十点左右,笨鸟先飞的道理他一直记得,便主动往后顺延了一点时间。
再抬头的时候月亮又划了段距离,除他之外的最后一个人刚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冲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好几眼也学起曹清春撇嘴那套来,心道这小子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的闷头怪。
——嘿,闷头怪。
他又琢磨了一下自己脑子里新冒出来的这个词,自顾自地笑起来。可不是嘛,整天一言不发不太会交际,活像小时候爹妈串门带着的小娃娃,还要推着后背教一句:这是你二叔,问二叔过年好。
冯鹤秋三两下规整了东西在桌角摞好,把包背到身上。磨得翻毛的肩带斜搭在夹袄的肩处,往下压得很轻没凹陷多少。宿舍的书桌和教室是主要摞书的地方,甚至有人平时根本就空手来回。不过冯鹤秋包里还是简单装了几样,每天背来背去的。
有把生锈的小剪刀,一副看黑板才用得到的黑框眼镜,一把几乎用不上的宿舍钥匙,还有一本乔老师给的《红岩》。总之零零碎碎也没什么东西,最重的还要数那本红岩。虽然自打这书被送给他冯鹤秋就看了好多遍,但还是一直放在包里。
记忆总会模糊,所以要用东西时刻提醒着。
学校的电源总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叫看门老大爷想起来了,才会来熄掉全部的灯。但像刚分完班那会冯鹤秋偷着留宿教室就没人断电,不然也不会被曹清春直接撞到灯开关。
刚才他随手关了教室灯,三层楼还没下到最后一层就感觉灯闪了一下,然后咔哒一声全熄灭了。“喂!”冯鹤秋被吓得脚步一滞,大喊了一声没人应答。
好在快到底了,想起来之前把他吓得不轻的灰耗子,冯鹤秋恨得直咬牙。肯定没鬼,只要别紧张把自己绊倒就好。
顺着教学楼下来,横穿操场才能到校门口,不过也可以直接走小路穿过一片树林,会节省点时间。楼里已经灭灯了,但手边的路灯散着一如既往的昏黄。冯鹤秋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便决定往树林的方向走。
树影间穿插着白亮的月光,地上仍堆着上一年的树叶,踩上去唰啦唰啦地响。四周倒不是很黑,起先他还能悠哉地看着那些树形,但没走多远就听见了另一道脚步声,沙沙沙走得很快,听着像急着赶路似的。
冯鹤秋越听越感到恐惧,后背上冒了一层汗。连树影也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扭头看只觉得脖子都僵住了,赶忙自己也加快走路的速度。小时候的阴影总会这时候扑过来些许,让他觉得自己以外的每一个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
听起来后面的人突然快了几步跟到近前,冯鹤秋慌忙捏紧拳头。声音越来越近,他甚至觉得这个距离自己一把就能被抓住后颈。
那人突然说话了:“哎?冯鹤秋?”声音听着比班上的同龄人老成了一些,确定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冯鹤秋才终于敢回头。一对上那五官还有点面生,又辨了两眼才发现是戴了个帽子的陈万里。
“老师?您怎么在这?”他这才松了口气,没敢说刚才差点准备回身一脚踹过去。
陈万里往上推了把帽子,把脸多露出来了点,说道:“我加班批卷子来着,本来想着赶紧抄近道回家,没想到还碰见你了。你这才从教室走?”他戴着的是一个前进帽,夜色太浓勉强能辨认出是深褐色。头顶是比较平滑的弧度,前面伸出来一截帽檐。冯鹤秋没怎么见过这种帽子,他家里的都是盖了一层土,灰扑扑的绿色军帽。
冯鹤秋回道:“看时间还早就多学了一会。”
“哦哦,那敢情好啊。”
除了亦师亦友的乔老先生以外,冯鹤秋几乎没和老师闲聊过。本来以为就此无言,便听着脚下走路的唰唰声数着什么时候才能到校门口。结果陈万里停顿了几秒,好像刚才只是是在想什么,接着问道:“你初中是在隆庄念的?”
“啊?”冯鹤秋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记忆中有点久远的初中。“对,在隆庄三中。老师在那有熟人?”其实他就是随便一客套,这种话还要追溯到当时听乔老师跟别人闲聊时偷学来的。
陈万里忽然笑了,说:“还真被你猜中了,我原来就在三中教过书,后来才调到这的。按着算应该是跟你毕业的时候一起调走的呢!哎你当时是哪个班啊,我记得我带了个毕业班才走的。”
他没算明白自己考上前旗一中跟陈万里调到高中的时间关系,倒是能说点别的。“应该不是一个时候,我87年初中毕业,多上了一年高一才来的前旗,”免得陈万里再追问,他干脆全盘托出去了,“之前高中读了一年黄了,托初中老师帮忙才又考的高中。”
陈万里哦了一声,搓着下巴想了片刻,忽然说:“是乔鸥老师?”
恍惚间冯鹤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离隆庄这么远的前旗再听到这名字,他心里猛地一阵酸楚。昔日乔鸥两个字总是被铿锵有力地写在一本牛皮纸笔记本的封皮上,放在桌子一角,上面压着一个印有“努力学习做国家栋梁”字样的白瓷带把杯。
“您认识?”
陈万里也有点感慨地抬头看了眼月亮,说:“我看你作文里提到过这么一位老师,做事风格很像乔老,没想到还真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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