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名祂

　　—20—

　　罗笑的身体化作白色的光点，在空气中散开。

　　玛莎瞬间脱力，趴在地上喃喃道：“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选带新人的F级剧本。”

　　一个白色的光点飞到方拾面前，即将落在他的眼睫上，方拾猛地后退半步，光点在他眼前彻底消散。
　　不知道为什么，想想罗笑最后那句“你赢了”，他心里莫名有点发毛……

　　天色完全暗下来，仓库里的能见度变得很低，货架、纸箱、人都变成模糊的阴影。

　　马利克想看看玛莎有没有受伤，但实在爬不起来，只好拜托方拾：“方先生，能请你开一下灯吗？”

　　方拾回过神不再想罗笑，答应道：“行。”他走到墙边，摸到开关按下，头顶的白炽灯轻微地“嗞”了一声，照亮一地狼藉，也照出大家一个比一个凄惨的模样。

　　方拾看见巴泽尔警官就晕倒在墙边，走过去给他检查了下伤情，发现他左腿扭曲得不太正常，可能是骨折了。
　　玩家在剧本里不管受到多重的伤害，只要没有残缺肢体，人也还有一口气，脱出剧本回到自己的空间后，伤势都会自动恢复，但剧本里的NPC伤了就是伤了，残了就是残了。

　　方拾起身问玛莎和马利克：“你们的手机在不在身上？”

　　玛莎有气无力地回答：“不在，都被罗笑给扔了。”

　　马利克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像纸，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方先生，你要手机干什么？”

　　“我给这两个警察叫个救护车，等警局的人过来再找医生，我怕他们俩尸体都凉了。”方拾说着往那堆倒塌的货架走，老拉尔夫警官就躺在货架边，他身上也许会有手机。

　　“你给NPC叫救护车？”玛莎差点以为自己幻听，“这个剧本马上就关闭了，他们又用不上。”

　　虽然监察者没有明确地解释过，但很多玩家都认为，剧本世界就是为玩家做任务存在的，一旦关闭就是彻底消失，就像一个游戏服务器没有玩家参与，厂商自己就会关服，再开的服也是全新的数据了。

　　方拾不反对这个看法，只是……这个世界太真实了，让他偶尔会想，玩家脱出之后，世界真的会关闭吗？万一没有的话，那这些碰到玩家的NPC可就太倒霉了。

　　“反正还没脱出，叫救护车也不麻烦，就打个电话的事儿。”方拾随口答话，说完蹲在老拉尔夫身边，开始翻他的衣兜。

　　玛莎愣了一下，心情复杂地小声嘟囔：“你这个人真是……”她顿了顿，有点别扭地说：“那个……对不起。”

　　方拾突然被道歉，莫名其妙地看向玛莎：“啊？”

　　主动跟人道歉已经是玛莎的极限，结果道歉了对方还没明白，玛莎瞪方拾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啊什么啊，听不懂就算——”

　　“方先生，对向您隐瞒罗笑的异常这件事，我和玛莎很抱歉。”马利克干脆地截断玛莎的话。玛莎的“对不起”是真心诚意，但马利克其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这么说只是想拉近跟方拾的关系，然后找机会提出搭档的邀请。

　　方拾本来以为怎么了，听完一脸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刚刚没生气，就是演罗笑一下，你们没义务把什么都跟我说，我们又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

　　玛莎：“…………”她听得出方拾的语气真心实意，没有一点儿嘲讽的意思，但这样嘲讽味儿反而更足了，这是什么浑然天成的气人技巧……

　　马利克却听得心中一沉，方拾这句话听起来没有一点怨气，豁达极了。但这种豁达除了因为他脾气好，更多的是不在乎。

　　“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方拾不仅之前这么认为，现在也这么认为，虽然他刚刚拼死拼活救了自己和玛莎，但对他们的死活并不在乎，更像是一种行为惯性或是履行规则。

　　他决定邀请方拾做搭档，一方面是因为方拾救了他和玛莎，他想回报对方。马利克不知道方拾给罗笑的是假邀请函，以为他们俩真的绑定了搭档，而要解除搭档关系，只能是一方或双方死亡，马利克想帮方拾解决掉罗笑这个麻烦。

　　另一方面，在剧本世界里，随着玩家经历的剧本越多，剧本的难度会越来越高，有一些玩家会选择组成固定小队一起通关，马利克从第四个剧本就开始物色队友，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方拾的头脑、人品、技能马利克都很中意，但他身上有一种微妙的不协调。
　　马利克权衡片刻，侦探的直觉最终占了上风，他放弃了正在酝酿的搭档邀请。

　　方拾不知道自己刚和一份搭档邀请擦肩而过，他看马利克和玛莎都没再说话，就埋头专心找东西，终于在拉尔夫警官右边的裤兜摸出手机。

　　屏幕被划亮，但手机有指纹锁，方拾托起拉尔夫警官的右手，试着往感应器上按，那只手却忽然握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躺在一堆杂物间的老拉尔夫睁开了眼睛，他的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划了道口子，淌出的鲜血已经半干，糊在睫毛和眼皮上，因为刚刚苏醒神情有点茫然。

　　下一瞬，他的视线对上方拾，双眼陡然亮起来！方拾一看到这双灰色的眼睛，就想起被“临时疯狂状态”支配的恐惧，下意识往回抽手。

　　但老拉尔夫一个伤员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方拾竟然一下抽不出手。他紧紧盯着方拾，灰眼睛里满是希冀：“我知道你也是……你们都是……咳咳！”
　　没说两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出了血沫。

　　方拾本来有点怕老拉尔夫，但看他现在这样，更怕他一口气顺不过来，忙伸手给他拍两下胸口，按着他的手给屏幕解锁。

　　老拉尔夫却不领这份情，他抓紧方拾的手不肯松开，努力压下喉间的痒意，急切地问：“编号B-026，你……咳！你有没有见过她？”

　　方拾的动作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老拉尔夫。
　　“A-F”之间的字母再加三位数字，这个格式每一个玩家都很熟悉，可是这种编号怎么会从NPC的嘴里念出来？
　　他说知道我也是……我们都是……是指玩家？！

　　【警报！检测到当前剧本出现故障，将在排查结束后强制关闭，请各位玩家做好脱出准备】

　　马利克和玛莎离得较远，刚刚老拉尔夫说话声音又轻，他们没有听到，但监察者的警告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玛莎低声咒骂一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不明白这次的剧本怎么破事那么多。

　　马利克立刻意识到是方拾那边出了问题，马上提高声音警惕地问：“方先生，出什么事了？”

　　方拾现在简直汗毛倒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他顾不上回答马利克，反抓住老拉尔夫警官的左手，语速很快地问：“你说的她是谁？我没时间了。”

　　“你不认识她……”老拉尔夫的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吊坠，塞到方拾的手里，“如果你遇到她，请帮我把这个——”

　　方拾握住吊坠，连看都来不及细看一眼，眼前就是一黑。
　　【排查结束，安全脱出生效，恭喜各位玩家完成任务】

　　黑发青年凭空消失了。

　　老拉尔夫愣了愣，他抓着身边的货架费力地撑起身体，往旁边望一眼，褐发男人和金发小女孩果然也不见了。

　　老拉尔夫呼出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架子上，他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只是想到黑发青年的最后一句话，眼中又不由流露出一丝遗憾。

　　时间啊……三十年那么漫长，却也如此短暂，他已经能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流失，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
　　他也没有时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拉尔夫忽然听见“哐”一声巨响，仓库的后门被强行破开，荷枪实弹的警察从前后两道门鱼贯而入。
　　“没有发现犯人的行踪，可能已经逃逸。”
　　“现场有两名伤者。”
　　“……是巴泽尔警官和拉尔夫警官！”

　　几名警员忙把担架抬进来，将昏迷的巴泽尔抬出仓库，还有警员想走到老拉尔夫身边，另一些人却比他们更快，警员们忌惮地停住脚步。

　　皮靴整齐地在地板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几名穿着相似款式制服的人走到了老拉尔夫面前。

　　这几人有男有女，身量很高，容貌也都很出众，走在最前面的男人尤其显眼。
　　他长度及肩的金发低低扎在脑后，五官轮廓深邃，双眼深蓝如海，但不是烈日下万里如碧的大海，而是浮着冰山的永夜海。挺阔的白色制服勾勒出他挺拔的肩背，高帮皮靴长至膝下，黑色的单肩披风罩在制服外，披风上缀着一枚洋牡荆花纹样的金质肩饰，他的腰间竟然还佩了一把短剑。

　　这种装扮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换个人穿就过于夸张甚至是视觉灾难，但穿在这个男人身上却毫无违和感，反而显得圣洁又冷酷。

　　老拉尔夫望着这个青年，心情怀念又复杂：“您竟然亲自来了，您一点儿都没变……骑士长，请恕我无法向您行礼。”

　　青年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把银色的手/枪，轻车熟路地取出弹夹、拉动枪栓，只看见一个空枪膛。
　　他曾经亲手在这把枪里填入一颗圣弹，希望给那个年轻人留下一条折返的道路，只要他能杀死一个恶魔，教廷就会重新向他打开裁决所的大门。
　　而这颗子弹显然没有用在恶魔身上。

　　这两人一站一躺，一个年轻英俊、衣冠楚楚，一个垂垂老矣、姿态狼狈，时间只在一个人身上刻下深深的印痕，好像完全遗忘了另一个人。

　　老拉尔夫望着年轻人冰蓝色的眼睛，轻声叹息：“我很抱歉。”

　　青年收回了枪，声音也冷冽如雪：“拉尔夫·耶格，你受恶魔引诱，却没有忏悔，不曾悔改，你彻底背弃了自己的信仰。”
　　“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但我永远是女神忠诚的仆从。”
　　“你如果仍对女神忠诚，就不该一次次放走恶魔。”

　　“可她不是恶魔。”老拉尔夫向年轻人笑一下，眼角牵出细碎的纹路，声音越来越低，“她说，他们只是一群迷途者……”
　　他疲倦地阖上眼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