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 迹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我一直在梦里追一个人。
　　她黑发白衣红绸鞋，是那样地真实。她在我前面奔跑着，我始终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能一直追赶着。我感觉自己已经跑得精疲力尽了，却根本无法停下来歇息片刻，只是拼命去追，像是要用尽全部的力气，直到倒下的那一刻。
　　当我疲惫地睁开双眼时，外面已经是阳光普照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早晨。听见厨房里有动静，我想要起床，却发现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连抬胳膊都觉得吃力。一夜的梦中奔跑已经透支了我的体力，好像我真的跑了很久。无力地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种无奈，轻轻动了几下胳膊和腿，等待着体力慢慢恢复。
　　转头睁眼看看闹钟，快八点了，我强打着精神起来穿好衣服，因为昨晚莫乐说今天要带我去爷爷家的。走出小屋去洗刷间，我用水管里的凉水洗洗脸，感觉清醒了许多。刚刷完牙正在擦脸时，听见莫乐在厨房里喊道：“吃饭了！”
　　昨晚没吃，再加上做梦累了一夜，我真的有点饿了。走进厨房，饭菜已经摆好了，莫乐正坐在桌边等我。我坐下后，先把桌上的一杯豆浆端起来喝了一口，又拿起馒头吃着时，听见莫乐问道：“昨晚怎么没吃饭？”
　　我停止了咀嚼，抬头看了莫乐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和，并没有太明显地情绪起伏，忍不住腹诽：昨晚你不是也没吃吗？随后我含糊地说了一句“不饿”，又低头吃了起来。
　　“怎么回来的那么晚？你们学校不是四点多就放学了吗？”隔了一会儿，莫乐又问道。
　　我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他怎么知道我们学校是四点多放学的，难道他打电话问老师了。我忽然特别后悔，后悔回来得那么晚。在等我回来的那段时间里，莫乐该有多着急。他肯定骑着摩托车满大街地去找过我，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咽下嘴里的饭，老老实实地回答：“昨天下午和一个朋友去看了一个演出。”
　　“是昨晚送你回来的那个吗？”莫乐似乎是不经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我端起杯子刚要喝豆浆，听他这么问，诧异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发现莫乐正直视着我，那眼光容不得我撒谎。我也根本不想骗他，于是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了“嗯”地一声，算是回答了，然后喝起了豆浆。
　　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话，像平时那样埋头吃着。吃完饭收拾好桌子，看见莫乐开始往外推摩托车了，我就跑回小屋，穿上厚外套，围上围巾再戴上帽子，又把作业放在书包里，准备在爷爷家里写。等我出来时，莫乐已经坐在摩托车上了。我锁上门，跨上去坐好，呼地一声出发了。
　　爷爷家离我们家很远，我感觉我们住在城南，而爷爷家在城北。我们以前的那个家离爷爷家很近。自从搬家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房子是已经卖了还是一直留着，莫乐没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不过我挺怀念那个家的，因为它带给我太多的欢乐和太多的悲伤，如同冰火两重天一般，让我忍不住去追想，去感伤。
　　一路上我都在盯着莫乐的后背，心中起伏着波澜。这么多年了，我没去留意他的细微变化，不知道他长了几根白发，额头上又增加了几道皱纹。十年的时光悄然流逝，我长大了，可莫乐却变老了许多。曾经我以为那幅画面会永远存在：我坐在摩托车的前面依偎着莫乐，妈坐在后面，莫乐带着我们去天涯海角。
　　可是如今那幅画面永远都不会再有了。坐在后面的妈不在了，而我也长大了，前面已经容不下我。原来长大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情，真希望我永远没长大。如果能一直停留在七岁之前，那该有多好。
　　冷冷的风穿过围巾拍打着我的脸，我抬手紧了紧围巾，同时从心底里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莫乐带着我在马路上穿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只是看着路边的梧桐树一棵一棵地往后退着。最后摩托车驶进了爷爷住的小区，我才渐渐有了方向感。在一座楼的二单元停下，我跨下摩托车，等莫乐锁好车后跟在他的后面往楼上走。慢慢爬上楼梯，停在三楼西边门口，莫乐抬手敲了敲门。我低着头站在莫乐后面，他那高大的身躯完全把我挡住了。
　　门吱地一声开了，我听见前面的莫乐叫了一声“妈”，然后他就闪到一边，把我完全暴露出来了，我连忙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那有些花白的头发和鼻梁上的眼镜都让她看起来有点严肃。这就是我的奶奶，说实话我有点怵她。我赶紧向她问候道：“奶奶好！”
　　“噢，赟赟来了！”奶奶那不苟言笑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微笑。
　　“赟赟来了，快进来啊！”
　　我刚进了门，爷爷就从卧室里走出来，拉着我往客厅走。帮我把脱下来的外套帽子围巾放好，让我坐在沙发上，找来一大堆吃的放在我面前。
　　奶奶和莫乐坐在旁边，我只拿起一颗糖放在嘴里，眼睛盯着电视看。我有点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奶奶对莫乐说有事要谈，等他们去了卧室，我才觉得放松了一些。
　　“赟赟，你可比上次见你时又瘦了，是不是你们学校里流行减肥呀？”爷爷拍了拍我的手说。
　　我转头冲着爷爷笑了笑。“没有呀，我们学校不提倡这个。”
　　“那是不是上学累得瘦了？现在要学那么多课程，有没有觉得特别难的？”
　　“其它的都还好，就是数学太难了，怎么都学不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数学啊？有不会的可以问你爸呀，他上大学那会可是数学系的高材生。”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不知道莫乐竟然是数学系的高材生，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上过大学，连他现在在哪里工作我都一无所知。我为自己对莫乐的漠不关心而愧疚不已。
　　“你爸就一点也不关心你的学习吗？真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爷爷气愤地说。
　　“不是的！爷爷，不是这样的！”我怕爷爷去训莫乐，赶紧说道。
　　我一直陪着爷爷聊天，中午莫乐和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着。一起吃完饭，莫乐接了个电话，然后走过来对我说：“赟赟，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先在爷爷家玩，晚上我再来接你回家。”
　　没等我说话，爷爷抢先说：“赟赟放假了，让她在这里住一天吧。明天莫婳要带着嘟嘟来，你早点来，咱们聚一聚。”
　　“好吧！”莫乐笑着答应道，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奶奶送到门口，嘱咐着：“路上小心点！”
　　“哎----”莫乐回应了一声，蹬蹬蹬地下楼了。
　　“这个莫乐就是不听话！”听见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爷爷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开着那辆车多方便呀，他就是不开，放在车库里都生锈了。天天骑着个大摩托车，突突地，跟个拖拉机似的。”
　　奶奶关上门走过来，白了爷爷一眼，说：“你就别管他了，他喜欢骑摩托车就让他骑呗！”
　　爷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我去书房里写作业了，一下午都没有出来。
　　傍晚时分，我听见厨房里叮当地响，是奶奶在做晚饭了。我走进厨房，想帮着做点什么。转了一圈，却发现我根本插不上手，挠了挠头就又出来了。等吃完饭，我抢着收拾碗筷去洗刷，然后陪着爷爷看了会电视，就去书房找了本《百年孤独》，拿回小卧室，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看起来。

　　我吃力地抬起昏昏沉沉的头，睁开迷茫的眼睛，发现晨色已拥窗而入，卧室里完全亮了。环顾四周，感觉很陌生，一时间想不起来身在何处。背靠床头闭上眼睛眯了一下，才想起这是在爷爷家。昨夜我一直在看书，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听见外面有声响，我起身穿好衣服下床。低头穿鞋时，才发现那本《百年孤独》正躺在地板上，一副零乱疲惫的模样。我赶紧捡起来抚平放在桌子上，走进卫生间去刷牙洗脸。
　　吃完早饭我继续回书房写作业。接近中午时分，莫婳姑姑带着小表弟嘟嘟来了。嘟嘟大约有四五岁。我们很少见面，所以不是很熟悉，只在姑姑介绍我时，他叫了声“小姐姐”，就自己玩去了。
　　下午三点多，莫乐来了，爷爷家对门的李阿姨带着她的女儿乔妍也来了，客厅里坐满了人。
　　“莫大哥，昨天刘阿姨给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正觉得无聊，想悄悄溜进书房去看书。忽然听见李阿姨这么说，我疑惑地看向莫乐。此时莫乐的目光正好对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了一丝慌乱，随即把目光挪向了别处。
　　“那件事嘛，嗯----”莫乐迟疑地说，“我暂时还不想考虑。”
　　“莫大哥，别这样，该考虑考虑了！你看，大嫂去世十年了吧。你一个人带着赟赟也挺不容易的。”李阿姨很热心地说，“再说我们单位的小吴人很好的，温柔大方。离婚时孩子判给了男方，没有负担。我把你的情况给她说了，她挺满意的。要不，约个时间你们见个面，相互了解一下。”
　　“这----”莫乐犹豫着没有说下去，他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扫过我的脸，我想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我不知道我在生谁的气，可是我心里确实充满了气愤，而且莫乐那犹豫不决的样子又让我觉得难过，仿佛他背叛了妈，尽管妈已经不在了。
　　这时奶奶说话了，她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严：“莫乐，小李也是一片热心。这事她早就和我说过了，我以前也没告诉你。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那个小吴来过小李家，我见过一面，很不错的。等你们见面认识了，好好了解一下。”
　　“妈，还是算了吧！”
　　“别呀，哥！这事也该考虑考虑了，妈看好的人准没错的。”旁边的莫婳姑姑也附合着。
　　我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房门，不想再听见外面的任何声音，拿起《百年孤独》继续看了起来。不得不承认，看书可以让我深陷其中，忘记很多事情。
　　就在我看得入迷时，有人轻轻拽了拽我的衣服，同时听见了奶声奶气的声音：“小姐姐！”
　　我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嘟嘟。我低下头问他：“嘟嘟，有事吗？”
　　嘟嘟噘着小嘴迟疑了一下。“小姐姐，我想和你一起玩。”
　　“你怎么不和乔妍一起玩呢？”
　　“乔妍太讨厌了，老是抢我的小汽车，我不给，她就哇哇地哭。我不想跟她玩了。”
　　我冲着嘟嘟笑了笑，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嘟嘟长得胖胖地，两个小腮帮鼓着。我抚摸着他的小手，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蛋。嘟嘟也睁大眼睛看着我。
　　忽然，他抬起小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好像很惋惜地说：“小姐姐，你怎么这么瘦呀？”
　　我哑然失笑，反问他：“那你怎么这么胖呢？”
　　“我妈说让我吃得胖胖地，女生才会喜欢我，跟我玩。小姐姐，你这么瘦，女生不会喜欢你的。”嘟嘟一本正经地说。
　　我被他天真无邪的话给逗乐了。现在的家长都是这么哄小孩子的吗？我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女生不喜欢我，原来是因为我太瘦了呀。我又问他：“那你喜欢哪个女生啊？”
　　“当然是我们班的李爽了，她长得最漂亮了，每天头上都戴着红色的蝴蝶结发卡，我最喜欢和她一起玩了。我们班的陈家乐和王梓琪结婚了，因为他们抱了一下，抱一下就算结婚了。还有刘美丫说她想和喜羊羊结婚，可是喜羊羊在电视里面，他们怎么才能抱一下呢？”
　　我有点啼笑皆非，轻轻地拧了下他的小脸，笑着说：“你懂什么呀？谁告诉你抱一下就算结婚的？”
　　嘟嘟着急地说：“我当然知道了，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陈家乐说大人结婚要抱一下，再亲一下就行了，可是小孩结婚就不用亲。我妈说小孩不能随便亲别人，那样不讲卫生，容易生病。我不想生病，生病还得打针，打针太疼了。”
　　我低下头把脸贴在他的小脸上，那柔软的触感让人心里也软软地。做个小孩真好，喜怒哀乐都是那么简单，不用去在乎别人怎么想，真让人羡慕。
　　听到莫乐在叫我们去吃饭，我抱着嘟嘟来到餐厅。吃饭的时候，嘟嘟一直挨着我坐，让我夹菜给他吃。莫乐带我走的时候，嘟嘟还拉着我的手邀请我去他家，给我玩他的玩具。
　　回来的路上，一想到他说的那些话，我就忍不住想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