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孟锋领着嫌疑人走出办公室。
　　路一云一言不发，董锐欲言又止。
　　等在大厅里的人群涌上来，胡洲女士问：“怎么样，警官，找到凶手了吗？”
　　“没有，不过在场的各位都没有嫌疑了，大家跟余警官登记一下身份信息，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啊，这样啊……”胡洲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父亲。
　　这一眼没有丝毫亲人的怜爱。
　　胡真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道：“警官，我想跟你说件事。”
　　“老爷子，您说。”
　　“我刚才看电影的时候，就是出事儿的前几秒吧，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你说什……”孟锋瞳孔收缩。
　　“路先生，你在什么？！”同一刹那，人群外围的余警官惊声叫道。
　　温落回头，只见路一云从孟锋腰间顺走能量手|枪，握在手中。
　　白墨上前一步，挡在温落身前。
　　众人呆立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路老板，你冷静一下。”孟锋举起双手，沉声道，“我并不认为你是凶手，如果你不想回警局做笔录，在这里也一样。”
　　路一云脸色苍白，微微一笑，和温落早上初见他时相同，单纯而脆弱。
　　下一秒，他将手|枪轻轻举起——
　　余警官半蹲身体，握紧配枪，屏息以待。
　　然而，路一云的枪口没有指向任何人，而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孟锋喝道，“住手！”
　　白墨开口：“路老板，你没法开枪。”
　　警局的配枪都是锁定的，除非以特定的指纹解锁，否则不能激活储蓄的能量。
　　路一云尝试两次后，怆然道：“都怪我……”
　　孟锋平复语调：“你想说什么，放下枪，跟我慢慢说。”
　　“我突然想明白了……小时候的事情……我怎么现在才想明白……”
　　就在众人凝神之际，温落的余光捕捉到悄声后退的两道身影，是胡氏父女。
　　“小时候的事，你具体指什么？”孟锋缓慢上前，从路一云手中夺回配枪。
　　人群松了口气，温落移动视线，与胡洲冷漠的目光交汇。
　　一瞬间，似有道寒流刺入肌肤，直入骨髓。
　　他的身体不由一颤。
　　“是我、我造成了整整五人的死亡……”路一云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摊坐在地。“我该死。”

　　·

　　元宏屿第一次见到路一云那天，天空下着阴冷的小雨。
　　当时的他刚满十七岁，身后跟着十五岁的沙月与十四岁的田巧曼。
　　三人披着破旧的帆布斗篷，闯进旧石影院后门的巷道里。
　　“元哥哥，我饿了。”田巧曼冻得通红的左手抓着元宏屿的右手，身形消瘦，喘着粗气。
　　沙月道：“再坚持一下。”
　　“院儿里的人应该追不上我们了。”元宏屿停下脚步，“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沙月松开元宏屿的左手，揽住田巧曼的手臂，柔声道：“你别哭了，我们终于逃出孤儿院了，应该开心才是。”
　　田巧曼啜泣一声：“不是说来找小龙吗，他在哪里呀？”
　　“那小子被人领养了，现在肯定刚洗完热水澡，喝着最暖和的汤。”元宏屿哼道。
　　“我也想洗澡，我也想喝暖和的汤……还有我的小裙子，都弄脏了。”田巧曼越说越伤心。
　　沙月托住她的肩膀：“小曼不怕，等姐姐赚了钱，再给你买一条更漂亮的。不，两条、三条，都买给你！”
　　“哇，那五条行吗？”
　　沙月温柔地笑着：“好，都依你。”
　　“真他妈麻烦，原来院外边儿的吃饭还得要钱。”元宏屿一拳砸在墙壁上，“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啊？”
　　“我看街上有招聘的广告，好像需要先工作，然后赚钱。” 沙月抹开脸上的雨水，“但我没成年，可能没人要我。这样吧，我再去面包店要两个面包，你们在这里等我……”
　　元宏屿盯着身边的垃圾箱：“那老板骂人那么厉害，你别去了，当心他打你。”
　　“没关系。”
　　“月姐姐，你别去，我不想你被人打。”
　　“沙月，你带小曼去那边，我想个办法，马上就能找到吃的。”
　　“你去哪儿找？”
　　“你别管我。”
　　“可是……”
　　“信我。”元宏屿坚定道。
　　沙月轻轻点头：“行，小曼，你跟我去那边找找。”
　　“哦。”
　　等两名女生走远，元宏屿掀开垃圾箱的盖子。
　　刺鼻的味道窜进鼻孔，他紧皱眉头，忍住胃部的不适，伸手在垃圾中翻找可能剩余的食物。
　　“你、你在干什么啊？”
　　一位少年问。
　　元宏屿抬头，看向十二岁的路一云。
　　“你管我？”
　　路一云往后退了两步，害怕道：“那……没事了。”
　　“等等，你手里拿着什么？”
　　“这、这是我哥哥不喜欢的披萨，他让我来倒掉。”路一云眼神清澈。
　　元宏屿快步贴近，一把抢过少年手里的披萨盒。
　　“你干什么……”
　　“给我松手！”元宏屿抬手，用力一推。
　　路一云身体后仰，摔倒在地。
　　他捂住屁股，从湿润的地面站起身，望着元宏屿奔跑的背影，喊道：“喂，你是不是饿了？”
　　巷道里只有淅沥的雨声，远去的人没有回答他。

　　一小时后，路一云打着漆黑的雨伞，回到垃圾箱旁。
　　他左手拎着塑料袋，往道路的深处张望。
　　一分钟、十分钟……又是半小时过去，他没能等到元宏屿。
　　路一云觉得脚有些疼，身体也有些冷。
　　早知道，就在屋里多穿两件衣服再出来了，他忍不住想。
　　太阳从西边落下，本就阴暗的天空越来越黑，路一云看了看手表，七点半，他该回家了，否则伯父——父亲，又会骂他。
　　他遗憾地转身，身后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元宏屿牵着沙月与田巧曼回到巷道，奇怪地盯着路一云。
　　“你怎么还没走？来找我报仇吗？”
　　“你回来了。”路一云惊喜道。
　　“想打架吗，我陪你。”元宏屿松开两位女孩的手。
　　“打、打架？我最怕打架了！你别打我啊！”路一云浑身哆嗦，却没有后退，也没有逃跑。
　　沙月不解：“他是谁啊？”
　　“我、我是这家影院老板的儿子。”
　　“影院老板有钱嘛？”田巧曼天真地问。
　　路一云肯定道：“应该很有钱吧。”
　　“哇，真好，那你能给我们一些钱吗？”
　　看着田巧曼漂亮的脸蛋，路一云觉得有些害羞：“可以啊，但是我没有很多。”
　　“咦，你手里是吃的吗？”
　　“啊，是的，给你……你们的。”路一云提起塑料袋，里面装着他最爱的零食。“葡萄味道的小熊饼干，我很喜欢吃。你们饿不饿呀？”
　　田巧曼开心地拍手：“饿，刚刚只吃了一片披萨，现在还是很饿！”
　　元宏屿呆住：“你，那啥，是专门来送吃的？”
　　路一云重重点头：“是啊，看你之前把不要的食物抢走了，一定很饿吧，我这里除了饼干跟豆沙包，还有很甜的果汁，但是只有一瓶，因为不知道你们有三个人。”
　　沙月笑道：“谢谢你，小弟弟，你人真好。”
　　路一云不好意思：“没什么。”
　　元宏屿接过塑料袋：“对不起啊，刚才我不该推你，要不这样吧，你踢我一脚，这样咱们就扯平了。”
　　“不用……我没受伤。”
　　田巧曼兴奋地打开饼干，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慢点儿吃，别噎着了。”沙月拍她的背。
　　“你们从哪儿来的啊？”路一云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把雨伞，递给沙月，又把手中的黑伞交给元宏屿。“你比我高，你拿着。”
　　“我们是……从……”
　　沙月：“家里人不要我们了，只能在外边儿。”
　　“啊，这么可怜！”
　　“你说你爸爸开影院的。”沙月撕开红豆包的包装，“他一定很爱你吧。”
　　路一云沉默两秒，咧嘴笑道：“是啊，他特别爱我，给我很多好吃的，漂亮的衣服，还有很大的房间，床特别得软。”
　　“哇，我也想穿很漂亮的衣服！”田巧曼说。
　　元宏屿抿了一口果汁，双目放光，却没有继续喝，转而递给沙月。“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工作吗？”
　　“工作？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哪里可以住着不要钱吗？”
　　路一云思索一会儿：“除了家里的话，旅馆好像都是要钱的。啊，你们没有家了，所以在找新的家吗？”
　　“新的家……”元宏屿咬住嘴唇，“对，我们在找新家。”
　　“其实……”路一云犹豫一阵，还是道，“影院二楼有一处没人的杂物间，你们或许可以住在那里。”
　　“真的？”元宏屿扬起眉毛。
　　“谢谢你，你真好！”田巧曼甜甜说道。
　　“嗨，没什么，那屋里总之都是不要的东西，你们要去住，正好可以帮忙看看哪些东西可以直接丢了。”
　　沙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住进去？”
　　路一云看向垃圾箱后边的铁门：“从这道门可以进入影院，但是你们不能被人发现，所以得等到晚上。晚上两点吧，那会儿客人才走光，到时候我偷偷给你们开门。”
　　“行，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元宏屿道。
　　“好的，我先回家。”路一云说着拉开铁门。
　　“你家也住这儿？”
　　“是啊，我们就住在影院的四楼。”
　　田巧曼道：“你可不许食言，一定要再来找我们呀！”
　　“一定的。”路一云说，“要不你跟我拉钩，这样我就不会反悔了。”
　　“好呀！”
　　两人伸出小指，在冰冷的雨水中拉钩起誓。
　　铁门随后关闭。
　　沙月道：“元哥，我们可以相信他吗？”
　　“他年纪这么小，应该不会骗我们。”
　　“妈妈总说外边儿的世界全是恶人，原来还是有好人的。”
　　“是啊。”
　　田巧曼道：“月姐姐，我要喝果汁！”
　　“来，慢点儿喝。”

　　路一云蹑手蹑脚走上四楼，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下一刻，他耸然一惊。
　　路石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爸爸。”
　　“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
　　路石起身，走到路一云跟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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