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转

　　佘肖菱轻手轻脚穿好鞋，披上外衫，顺着月光摸了出去。
　　月色如纱，一时间使人分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是雾影。佘肖菱坠崖时外界正值盛暑，雾藤乡中却还弥漫着初春的清冷。不出数十步之遥，一颗高耸粗壮的紫藤树下，有一个男人背对着佘肖菱，支支吾吾说着什么。
　　他并非在同佘肖菱说话，而是在对着眼前的紫藤树诉说。
　　“有、有美……人兮，见之、不、不忘。一日不、见兮，思、思、思——咳咳咳咳咳咳咳！”突然被呛住，男人本就涨红的脸现下憋得发紫，蹲下身止不住地咳。
　　“你没事吧？”佘肖菱出声问道。
　　男人惊讶地回头，被突然出现的佘肖菱吓得不轻，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把自己摔倒在地。他咳了好一阵，待总算止住之后，终于能够重新开口问佘肖菱：“你？你是谁？”
　　佘肖菱抬手一指：“我住在那里，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便出来看看。你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有些局促。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佘肖菱复述一遍。
　　“你听见了？”男人更加窘迫起来。
　　“不小心的。”佘肖菱解释道，“恕我冒昧，公子对着这棵树说这些，莫非是对它有意么？”她一时忍俊不禁。
　　男人连忙否定：“非也非也，姑娘想到哪里去了！”
　　“那是为何？”
　　“我……”男人挠挠头，“我是在练习。”
　　“练习？”佘肖菱不解地反问道。
　　见她追问，男人叹了口气，道：“我，我有心仪之人，明日想要同她表明心意，可是我这人太容易紧张，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到这儿来先预演一遍……”
　　原来如此。佘肖菱点头表示了然。她忽地生出一股怜惜小辈的心情，面前这个长相斯文的男子也变得可爱起来。本想赞一句公子有心，可没想到这时从旁边的小屋窗户中探出一个粗犷的胡茬大汉的脑袋。大汉压抑着音量骂道：“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佘肖菱和男子均是一诧，急忙弯腰道歉。大汉哼了一声，这才关上了窗。
　　窗外二人面面相觑，相互寄予一个苦笑。
　　“薛某打搅姑娘了，姑娘且去睡吧。”男子低身拱手作一揖以示歉意。
　　佘肖菱点头应下，转身缓步向屋子走去。途中回头一瞥，男子仍站在那棵紫藤树下，一手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皮，若有所思。

　　次日天明，云翩颜又端了药来，佘肖菱正喝着，一个丱发麻衫的女童走了进来，她嘴里还含着糖，含糊不清地对云翩颜喊道：“颜姐姐，诚哥哥在外边寻你呢！”
　　云翩颜一愣，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轻咳一声说：“知道了。你去同你诚哥哥说我马上就到。”女童嗯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云翩颜匆匆走至镜前，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左脸，一会儿又看看右脸，复又整理起领口、袖口。最后她站到佘肖菱面前，问：“肖菱，我这身好看么？有没有哪里奇怪？”
　　佘肖菱噗嗤笑了：“我的好姐姐，你都检查了这么久，哪里还会奇怪？”
　　“是么。”云翩颜绞着头发满意道。
　　“我说颜姐姐……‘诚哥哥’是谁呀？”佘肖菱半含笑意问她。
　　听佘肖菱如此发问，云翩颜双颊浮起两片淡淡红云，道：“从小认识的人罢了。”
　　“哦——”佘肖菱故意拖长了音。
　　云翩颜又气又笑，往佘肖菱身上轻轻捶了几拳：“你这个记仇的，这回总算找到机会报复我了？”
　　“哈哈哈哈哈，颜姐姐你还是快去吧，莫让人家久等了。”佘肖菱边笑边挡住云翩颜的拳头。
　　“哼，下回你的药，还得给你熬得苦一些。”云翩颜说罢，又理了理头上的簪子，这才出了门。佘肖菱望着药碗欲哭无泪：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叩、叩。
　　房门两声轻响，佘肖菱抬头一看，宁详正站在门口。“阿颜这是怎么了？”他问道。“有位‘诚哥哥’寻她呢，大概是有什么事吧。”佘肖菱回答。宁详没说什么，走进来从桌下抽了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佘肖菱顺手拿了茶壶，倒上一杯凉茶推了过去。宁详自然地接过茶杯浅抿一口，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先是看着自己的手，后来便望向佘肖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佘肖菱心跳快了两拍，为掩饰紧张，主动问：“怎么？有事吗？”
　　宁详仍旧看着佘肖菱，犹豫了一会儿说：“无事。”
　　无事？那你为何这么看我……这句话佘肖菱没能问出口。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答案出现在她的心头，可她不敢去确认。
　　此时一句磕磕巴巴的“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从窗外飘了进来。佘肖菱一阵耳熟，这诗句、这声音，不是昨晚那人吗？
　　佘肖菱逃也似地站起身，往传来声音的方向快步走去。
　　那棵盛开的紫藤树下，男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硬着头皮背完了整首诗，却羞得连抬眼看着面前心仪之人的勇气也没有。云翩颜站在男子面前，表情中有无奈，但更多的是恋意。
　　周围盯着这一对才子佳人的不止佘肖菱一人。跟在她后面的宁详自不必说，连周围的住家户们都支起了窗户，赏剧似的默默注视着那两人。就连昨晚嫌吵，探头出来叱骂的那位胡茬大汉，也将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凑近眼耳观察着二人的动向。
　　然而当事者全然不知。
　　男子好不容易背完了诗，见云翩颜无甚反应，才终于抬起了憋红的脑袋，问：“阿颜，你……你可知我心意？”声音中满是期许。
　　云翩颜道：“你闭着眼睛背诗，我怎知你是在背给谁听？”
　　男子慌乱解释道：“我，我约你出来，自是背给你听的啊！”
　　云翩颜转过身去。男子见状更急，一步跨到云翩颜身前，大声道：“阿颜，我……”
　　刚要说话，他却发现云翩颜头偏向一侧，肩膀微微颤动，原来是在憋笑！“阿颜，你逗我！”男子闹了一张大红脸。
　　云翩颜这才转过身来，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哈，谁让你那样努力，背那样长的一首诗，实在是……”她笑得眼角泛泪，转眼见男子窘迫至极的样子，还是止了笑安慰道：“好了，我不该笑你……你的心思，我省得的。”
　　男子大喜过望:“那、那……”
　　“嗯。”云翩颜的眼睛像一汪盛着爱意的清泉。
　　男子溺在云翩颜的眼眸里，嘴唇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动作轻柔地牵住了云翩颜的双手。
　　此时周围零星响起了掌声。开始只是两三人的，几秒后掌声竟填满了四面八方。二人这才知道他们刚刚的举动怕是已经落在全乡人的眼中，顿时脸色红得如同争艳的花朵。
　　“原来那首诗是准备念给颜姐姐听的……”佘肖菱整个人大半藏在墙后，把探出的头缩了回来，“郎情妾意，再好不过了。”
　　佘肖菱一句简短的感叹后扬起了头，却突然撞进了宁详炽热的目光。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足以让佘肖菱感受到宁详的气息。无人上前，无人后退，空气中不可名状的情愫把持着绝妙的尺度。
　　“肖菱，”宁详嗓音有些低哑，“我……”
　　“等、等等！”她不敢听。
　　佘肖菱慌忙地推开宁详，紧紧闭上双眼，胸中一团乱麻。她知道宁详要说什么。她不愿拒绝，却又无法答应。她没办法如此果断地抛弃延续自上一世的那份对向渊的眷恋，但心底也有一份无形的悸动告诉她，不对，不对。
　　这时她该说些什么？若他问出口，自己又该怎么答复？往常精明的她此刻已无暇思考，她是一条离水之鱼。
　　突然间，宁详压抑着情绪说：“……起风了。回屋吧。”
　　他似乎已经将佘肖菱的表现默认为委婉的拒绝。
　　佘肖菱想告诉他不是那样，可就连她自己都无法弄清，自己究竟想要解释什么，又该解释什么。一时间愧意夹杂着心跳刺痛着她，但即便她张口，也吐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宁详已转身。
　　佘肖菱慌了，不受控制地唰一下伸手抓住了宁详的衣袖。宁详诧异地回过头。佘肖菱眼角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气，清澈地目光正对上他的，其中尽是无法诉说的千言万语。
　　宁详抬眼，面前的人微咬着唇，拉着他衣袖的手指虽细微地颤抖着，可仍用力到发白。
　　方才的失落被她指尖传递过来的温度融化。多么可爱的人啊，他不禁想。于是他装作不经意，将指尖滑到对方的指尖下，轻轻一触。对方瑟缩一下，却没有缩回手。他试探性地、慢慢地牵住了佘肖菱的手，佘肖菱并没有排斥和拒绝。
　　宁详嘴角挂上喜意。两人牵手走着，力度像是荷尖碰荷尖。到了屋前，两人仍没有对话，只是都自觉地松了手。宁详知道，他们需要的只是时间。

　　晚膳时分，云翩颜为她送来了饭菜。佘肖菱瞧着云翩颜喜形于色的样子，略带羡慕地说道：“颜姐姐今日同他一起，一定很高兴吧。”
　　云翩颜稍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嗔怒道：“连你也知道了！”
　　佘肖菱没有搭腔，只一手抚上自己的颈脖，勾勒着那并不存在的伤口，兀地问：“可若是发现自己的真情不过是一场错付，该当如何？”
　　云翩颜又是一顿，不知佘肖菱这问题从何而起，但见佘肖菱神色肃穆，还是认真回答：“那便杀了那令我们错付的狗东西。”说罢轻松一笑。
　　佘肖菱也跟着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