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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燕南秋发誓,这一次一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跟人拜别。
凌晨的善拉带着狼一般的孤独,他站在城门口看着祁岍骑马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披着冷色的沙丘。
临别的二人没有密密思语也没有含情不舍,没有战之必胜的豪气冲天也没有盼君早归的儿女情长。燕南秋与祁岍骑马同行至城西门,祁岍勒马笑道:“南秋公子不必再送,请回吧。”
“好。”燕南秋这么应道,却没有丝毫转身的意思。
祁岍点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道:“活着!”说着扬鞭而去。
蓝沙变金沙,燕南秋终于觉得阳光有些刺眼,他调转马头,一夹马肚子,回家了。
尤里瓦斯已经做好了白米粥和大饼温在灶台上,劈好的柴堆在鸡圈旁,记载“叽叽叽叽”地为院子增添生机。
院子里没有人,和铃不知道哪儿去了,燕南秋从灶台上端下来饭食,磨磨蹭蹭吃了半个饼一碗粥,没甚胃口。
大雁南飞,万里无云,远处可见黄沙漫天雾霭蒙蒙。燕南秋戴上纱笠打算出门,去看看屋子西南的几垄地,他有心想操持好,但是不知道这个季节适合种点什么,需要向周围的邻舍打听。
还未来得及落锁,和铃远远跑过来,看见他的身影大叫到:“师父!南边儿的信!”
跑的太急,和铃腿一软跌倒在路上,一咕噜爬起来继续往这边跑。
“南边儿的信!是戏班子差人来的,说是急事儿。”和铃上气不接下气,摆摆手,“报信人从西玛州一路快马加鞭善拉,看来是大事儿。”
燕南秋立即丢下手中的锁头,急急忙忙走进屋去。
约莫半刻钟,和铃等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忽地听见一声大叫:“茗官!”
和铃进门只看到目瞪口呆红了眼眶的燕南秋,他呆坐在炕边,信纸被紧攥得变形,整个人都在发抖。
“茗官死了……”
“他死了……”
“在牢中自尽……”
燕南秋直觉得浑身冰凉,他万万想不到,茗官是为云官死的。
戏班里养的那些武生其实是祁岍一派暗中私养的死士,奕舒被废京城格局大变,这些武生被派往京畿驻扎,随时准备拼死一战助祁岍夺下皇位。谁知宫中一直传出“万岁病危”的消息是假的,那个本该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突然满面红光地稳坐在龙椅上,一道圣旨将祁岍派往西境。
三十死士充当祁岍的府兵编入此次西征队伍,与此同时扬州戏班也将云官挂做头牌,以掩人耳目。京城突然来人,不知道找了个什么名头,将戏班查了个彻底,混乱中云官落入兵卒之手。
有时候改变自己命运的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只因茗官流落街头时听到街角有人谈论,说云官被关押在扬州地界的牢房,尚未转送京城。
茗官找了前些年因为覃管事认识的狱卒,塞了全部身家五百两银子托他打点,用自己将云官换了出来,云官坐上茗官提前安排好的车,西行而去。
九月卅日,茗官在自己二十岁前一日,自尽了。
茗官的死讯过了整十日才送到暂时寄住在西玛州的云官手上,赶来善拉州报信的信使说,传话人已经离开西玛州,一再嘱咐不要回信,不要寻人。
燕南秋缓不过今儿,头风犯了,惹得胸口热流上涌,直恶心。和铃赶紧出门叫大夫,燕南秋勉强扶着炕床躺下,嘴里胡乱念叨。
病来如山倒,这次头风厉害,燕南秋好几次恨不得直接拿头撞墙,要么用手用力捶自己的脑袋。
和铃喂他服下药汤,一炷香时间燕南秋才渐渐平静下来,初冬时节竟然浑身是汗,他虚弱地倚在炕头,半闭着眼。
一睡就是一整天,再清醒过来已经是半夜。和铃守在房间里不敢离开半步,却因撑不住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天折腾下来他也甚是疲惫,连燕南秋打开屋门往外走也没有发觉。
下雪了,尤里瓦斯进来推醒和铃,指了指门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主人在外面,很冷。”
可是和铃跑出时看到燕南秋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月亮,一肩一头落了白,清灵又哀切,他没敢出声。回到屋里把炭火炉烧得更旺,又在被窝里加了汤婆子。
燕南秋回到屋里对和铃道:“替我去请一位大师,约定十月廿日,我要为茗官超度。”
法场设在城西门外,燕南秋将茗官送他的胭脂膏埋进土坑,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冰天雪地里一站就是两个时辰,怕对法事不敬,燕南秋甚至不敢跺跺发麻的脚。他捧着手炉立身于三尺外,盯着墓碑上的字。
这就算是给茗官一个好结果了。
法事毕,老主持躬身,别过主仆二人。燕南秋亲自跪在胭脂冢前磕了三个头,道:“快从中阴界走向轮回路吧,定个好时候,托生个好人家,当个好人。”
云官叮嘱不要寻人,他便真的不再牵挂。只是茗官曾经与他提起过自己和云官之间不寻常的关系,燕南秋表示理解和好奇,那时茗官说过这么一句话:“再过一百年,我跟他大概就能共白头了。”
“发梦呢?再过二百年我看也未必。”当时燕南秋这么应他,还接上一句:“他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
那个时候茗官显得满不在乎,笑嘻嘻地憧憬他跟云官二人共白头的日子。不知道茗官究竟带着什么心情赴死,是爱或者其实是恨。
恨世道不公,恨人心凉薄,恨错投胎,恨误遇人。
燕南秋抖去披风上的雪递给和铃,喝了一口热茶,冻了半日的身子慢慢暖和起来。尤里瓦斯在膳房忙活,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干净,地里已经拢上了肥,沤上一整个冬开春就能下种子。
在善拉的新日子总算慢慢铺开,前方战事虽然吃紧,但是祁岍会每个月差人来报平安。
入了隆冬,祁岍的部队来善拉征粮,燕南秋带着和铃急急忙忙上街,想要匆匆见上祁岍一面。府衙前派上了长长的队,百姓扛着家里的粮食捐给官兵,无喜无悲,像是习惯了。
“老乡!”燕南秋拉住一位老伯,“打听一下今年部队征粮官来的都是哪些人?”
“是大将军的副将,他还是蛮好讲话的,不打人,你不要怕。”
“ 哦!好……那、一户要捐多少粮食?”
“没说。”老伯捋捋山羊胡,“往年都往死里征粮食,搞得大家都不能过个好年,这位大将军心善,只说家家户户多为战场上的男儿想想,能捐多少捐多少。”
“是呀,大将军心善。”燕南秋赶紧附和,谢别老伯。
带兵打仗心善可不是法宝,因善拉是离前线最近的县城,多多少少能知道点战场上的消息。燕南秋也有所耳闻,三万大兵不仅人数上敌不过,气势上也略逊一筹,更别提对方擅长雪地设伏的耐寒民族。
尤里瓦斯推着一车粮食跟在燕南秋身后,这几乎是他们主仆三人半年的粮,家里还剩一缸白米两缸白面,勉强能熬过这个冬天。
“都捐了?”副将皱眉,他一看燕南秋就不像本地人,又有几分面熟,这么多粮食是寻常百姓家的四五倍,他生怕这是初来的后生不懂事,别到时候饿死了自己。
“将士们以血肉之躯御敌国门之外,草民不过是尽绵薄之力,盼着这些好男儿都能吃上一口热饭,平平安安回来。”
“你家还留了多少粮食?”
“谢军爷挂念,糊口足矣。”
副将点头示意,在簿子上记下了。
运粮队两日后出城,燕南秋至始至终没见到祁岍,灰心地皱皱鼻子。
西疆的冬除了冷就是冷,燕南秋不敢再外面待太久,坐上车,尤里瓦斯推着他往家走。
这些日子燕南秋不让和铃松懈,既然叫了自己一声师父,自己就要把它教出来。燕南秋从车上下来,和铃正在院子里吊嗓。
“别冲着上风口,凉气噎了嗓子。”
和铃练得浑身冒热气,像个小火笼,他一靠过来燕南秋就觉得暖和了,又经不住用手推开他,:“一股子汗味儿!”
见燕南秋忧心忡忡,和铃给他泡了茶,宽慰道:“师父,前方战事要紧,七公子身为大将军,走不开的。我帮您打听了,说是今年的征粮压根不够。”见燕南秋立马抬眼看他,他赶紧补了一句,“老乡说有雪兔子雪耗子,打点野味也是有的。”
“那些东西能吃多久?我看方圆百里的野味都猎光了他们也吃不饱。”
燕南秋又找来尤里瓦斯问了当地冬季的情况,此时城内已经寒风簌簌,甚少有人外出,城外更是白茫茫一片,杳无人烟,百里无迹。年年都有猎户在城外冻死,一望无边的没膝雪,连尸体都找不到。
“离善拉最近的城有多远?”
“最近的是塞戈,那也远着呢,这种路这种天,要半个月才能走到。”尤里瓦斯回答。
“塞戈每年产出如何?”
“他们在南边,比我们好。”
燕南秋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夜里又吹起了狂风,和铃还惦记着他的鸡仔,摸摸索索地把鸡仔搬进屋内,燕南秋被“叽叽叽叽”的声音闹得无法入眠,在炕上翻来覆去像摊油饼。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冰天雪地的场景,还有有奔跑的鹿子,有饥饿的猛虎,有猎食的雪豹……他们全部扑向恐惧的官兵,撕咬吞食,留了一地鲜红。
第二日,燕南秋早早地爬起来收拾东西,和铃已经准备上早功,拦住了要出门的他。早晨的善拉更和蔼可亲,虽是酷寒却显得风平浪静。
“师父,早晨寒气重,能这是要去哪儿?”
燕南秋戴了羊羔绒的帽子,围了兔毛围巾,裹了狐裘大衣又披了熊皮棉绒披风,手套都是皮夹棉的,羊皮靴里也垫上了厚厚的羊绒,远远地看就像一只棉娃娃。
“我都穿齐整了,冻不着。”
和铃见拦不下他,赶紧也穿成了一个球,陪着他出门。走了半柱香,原来燕南秋是来马场寻马。马场老板已经开始鼓捣草料,另有三四个小伙计在铲雪扫雪。马场很大,除了四五个马厩还有十几头骡子和驼子,老板放下手中的活儿朝他们招手。
“买马还是用马?”老板一身的富贵架势,厚厚的皮裘也遮不住他穿金戴玉的豪气。
“到塞戈运粮食,要几匹马?”
老板咧咧嘴,随后一摆手,坐了回去,继续鼓捣草料。小伙计扫完了雪,老板用本地话朝他们说了什么,那些人齐齐超燕南秋看过来,都笑了。
“三匹马够用吗?”
“小伙子,十匹马你都走不到哟。”老板拍拍草屑,带他走到马厩,“你瞧瞧我的马,西疆五座城,没哪个马场敢说自己的马比得上我的马更好,我的马都是纯正血统的,瞧瞧这牙口这皮相骨相。”老板忽然话锋一转,“就凭这些马,你也走不到塞戈,更别说运粮。”
“为什么?走上半个月还到不了吗?”
老板一笑露出两颗金牙,“马上就要大学封路了,你愿意走我不管,我可舍不得我的马死在外面。”他喝了一口水囊里的烈酒,“不过嘛,马要是你的,我也管不了死活。”
和铃当下就明白了,翻了个白眼,用手肘戳了一下燕南秋,小声到:“他要您买下来。”
“好,我买。”
“师父!”和铃大喊,“您冷静点!”
师徒二人僵持不下,最后和铃凭借着管银子的优势,把燕南秋带回了家里。尤里瓦斯听说了原委,也是摇头:“去不得,要死人的。”
燕南秋哪里管什么生死,他像座钟一样盘坐在炕上,闭着眼。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到了午饭时间燕南秋也没有要动一动的意思,和铃终于妥协:“我去找马帮。”
没有马帮愿意冒这个险,日子一天天往前推,暴风雪终于来了。
听着屋外可怖的风声,燕南秋咬紧牙关蜷缩在炕上——今早尤里瓦斯出门打酒时被风吹地滚在地上,车也翻了酒也洒了。见识到西疆嗜血的天气,燕南秋不敢再提出要去塞戈运粮,只叫和铃不要落下基本功。
膳房里传来阵阵酒香,尤里瓦斯正在制作肉干,足够吃一整年。腌肉的酒是前两个月存下的,燕南秋鼻翼噏动,问尤里瓦斯讨了一碗酒和刚炸好的油酥馓子。
烈酒入喉,燕南秋立马觉得不妙,嗓子又痒又疼,只得抄起手边的西施壶往嘴里灌茶,苦辣的滋味不好受,燕南秋瘪瘪嘴,把那碗酒摆在一边。想学别人借酒消愁都没这个本事,细细嚼着馓子,盯着角落发呆。
和铃在唱西厢记,他的嗓子条件很好,一听就有八九分张生的味道。燕南秋心里默着拍子,不自觉地就跟他隔着一个屋子对唱起来。
一折唱罢,和铃瞪着湿漉漉地眼睛过来找他,“师父,咱们还能唱戏吗?”
“刚才不就唱了吗?”燕南秋把西施壶递给他,“想唱戏是好,我还就怕你不愿学戏。”
和铃替他满上一壶茶,“我想日后登台唱戏,成蔓儿成角儿,而不是囿于小小的三间房。”
燕南秋接过小壶,拇指摩挲,笑道:“你还不明白什么是戏,再过几年你就懂了,唱戏跟成角儿没有关系。”
“有关系!哪个唱戏的不想成角儿?吃了那么多的苦,挨了那么多的骂,不就盼着日后能风光一点儿,不再屈于人下,不再受尽白眼,能有个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流浪漂泊,异乡为客,兜兜转转仅一年,我们从北到南,从南往西,再以后呢?若是大将军溃败,我们还要成为阶下囚吗?亦或是继续逃亡?”
“住口!孽障!”燕南秋一鞭子打在和铃腰上,用力太狠鞭子都脱手甩在了花瓶上,“前方战事岂可妄议!”
和铃缩着肩,捡起地上的鞭子,扫干净了碎花瓶。
这一年发生的事儿几乎磨平了燕南秋的性子,可是一提到戏,一提到祁岍,和铃就知道他骨子里还是带着几分傲气,那是这么多年被陆承言刻进骨子里的名为“师承”的东西。
陆承言跟席德平一样,虽然身份低微,却从小受尽褒赞,燕南秋何尝不是如此。就像一朵儿饱受恩露的娇花,哪怕长在恶臭的污泥中,那也是敛尽群芳傲视百媚的牡丹。
“师父,咱们还是回南方吧,我知道,您的魂依旧在那儿。”
“你知不知道,若不是还有祁岍,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燕南秋拍拍胸口,“只要这里现在还是热的,还是活生生的,我哪里还要管甚三魂七魄?”
他本来不必如此激动,却是因戳破了心思——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一直都是渝州渝西桥头的大榕树下。他的话也不是假话,比起回到故土,拼杀在风雪里的祁岍更为牵挂。
这日之后,和铃断不再提起回乡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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