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杂水沉生

　　梦生不寒而栗。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摇摇头：“姐，我以前太不懂事了，总让你担心。”

　　海月颇为无奈：“傻瓜，我是你姐诶。”

　　梦生又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她那沉默的姐夫，那寒烈的目光依然钉在她的身上。她干脆背过去，拉住海月的手，小声道：“姐，对不起，我保证以后都不让你伤心了。”

　　“怎么啦梦生？”海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反常的妹妹，她只好笑着揉了揉梦生的头。“怎么一下子，这么乖这么懂事啦？”

　　梦生抱着她，在她怀里继续摇脑袋：“姐，我好爱你，但是我不好。”

　　海月下意识看了看邓相卿，没辙地耸耸肩，邓相卿也安慰地笑笑。梦生总是强调自己“不好”，几乎成了口头禅了。邓相卿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行至海月身后。他先是扶住了海月，接着又拉起了梦生。他把梦生轻轻一转，就转到餐桌前，口中说道：“没什么不好的，先吃饭。”

　　看着这样的邓相卿，海月的心里又充满感激了。她就是爱这个男人掌控局面的样子。她的眼神跟着邓相卿落座，而后，在邓相卿回望她的时候，海月露出了一个动人的笑。

　　晚些时候，海月来到了梦生的房间。梦生自然又是跑到了二楼的角落，海月想都不用想，直接就朝那一间走了过去。

　　梦生终于放心了一些。这里没有母亲，没有姐夫，只有海月跟自己。海月给她铺好了床，看着她躺在枕头上，又轻轻地给她盖上了被子。梦生愣了一会儿，眼泪就上来了，她用手臂挡住眼睛，哽咽道：“姐，对不起。”

　　海月失笑。她坐到床边，顺手把梦生的胳膊从脸上拽了下来。此时此刻，梦生觉得，姐姐像一个天使。

　　而自己，则是个妖怪。

　　海月抚着梦生的鬓发，又刮了刮她的鼻尖。她问道：“梦生，到底怎么了？怎么一直跟姐姐说对不起啊。”

　　梦生咬了咬嘴唇。“姐，我不能说，可是我爱你。是真的。”

　　海月长叹了口气，俯下身贴住梦生的脸颊，手上还温柔地揉着梦生的头发。她轻声道：“没关系啊。傻瓜，你做了什么姐姐都不怪你。”

　　梦生一把将她揽住，她死死抱着姐姐，整个人都害怕得不行：“不一样的，姐，不一样。我太傻了，我有病，我……”

　　她开始剧烈地颤抖。

　　“我做错了。”

　　海月大概是猜到了什么，她像小时候那样抱住梦生，轻拍道：“你要相信姐姐。”说着，她叹了口气。“梦生，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我在最重要的人里选一个，姐姐会选你。你知道吗？”

　　“不是的。”梦生哭着说。“你现在有宝宝了。你还有姐夫。”

　　海月也跟着哭了。可是她还在笑：“是，他们对我都很重要……可你不一样。”

　　姐妹之间，是至亲，是血脉相连。她们出自同一个母体，同一个子宫，她曾欢欢喜喜地期盼着梦生的到来，她曾胆战心惊地看着梦生出生、长大，她喜欢照顾梦生，也喜欢做这个姐姐。

　　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可她这个做姐姐的，对梦生这个妹妹，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说是半个母亲，怕是……都不为过吧。

　　梦生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她哭得很厉害，很快，眼睛就肿起来了，眼周还出现了深深浅浅的出血点。海月坐起身来，笑着摇头。她边为梦生拭泪，边说给她听——

　　“梦生，不管以前你做了什么，都没关系。可是以后，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姐，我真的不知道，我好乱。”

　　“别说傻话，别做傻事，也别犯傻。”海月握住她的手，认真道：“你心里应该知道，谁对你是真心的，谁只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不要被人利用，不要被人玩弄。”

　　虽然自己一直说梦生是“小傻瓜”，可海月清楚，梦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心思细腻，才会敏感，敏感，才会多情。

　　可细腻、敏感、多情，恰恰会被人所操控。

　　她继续道：“也不要在别人身上寄托什么希望。梦生，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当然了，你还有我，如果说世界上一定有谁不会伤害你，那姐姐可以拍着胸脯说，就只有我。”

　　这么多年，她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给梦生一个安定的生活吗？她知道梦生的性子，既然梦生做不好、不愿做，那她这个当姐姐的，就必须要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

　　只要自己还站着一天，梦生就可以趴着倒着。没关系的，有自己挡在前面，没人能伤害到那小小的梦生。

　　梦生也费力地坐了起来。海月的头发乱了，她伸出手去把那乱发拨开。现在，梦生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只是觉得自己很傻很傻。

　　“梦生，别让自己糊涂。”海月再次重复道。“很多事情是可以止损的，可如果你任由它泛滥下去，那总有一天，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梦生的嘴唇颤了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房间的顶灯很大，灯光打在海月的皮肤上，显得她整个人尤为苍白。梦生的手还被姐姐攥在手里，她缩起膝盖，把姐姐的手拉到自己脸边。良久，她才低低地说：“姐，我知道了。”

　　她摸了摸海月的肚子，那里软软的，很温暖。她抬头看着姐姐，咬了咬牙，保证道：“姐，我知道。”

　　海月身上香香的，梦生羡慕极了。可她不愿意自己也变得那么香，她不是姐姐，可……

　　她喜欢这样的姐姐。

　　……

　　回到一楼的卧室时，邓相卿还没睡。事实上，他一直在惶恐地等待着海月归来。

　　海月瞧见他那样子，便笑道：“怕什么？”

　　“怕你不回来。”

　　“我会回来的。”海月顺手关了灯，掀开被子，躺到他身边。“你在这儿，我怎么能不回来？”

　　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习惯。邓相卿搂住她，手掌覆上她的小腹。“梦生和你说什么了？”

　　“小孩子发脾气而已。”黑暗中，海月不经意地笑着。她淡淡地说：“我们的孩子会很幸福的，他会有一个优秀的妈妈，忠诚的爸爸。如果是个男孩子，一定会像你一样专一，如果是个女孩子，也一定会视爸爸为偶像，将来找男朋友的时候，更会以爸爸这样的男人作为择偶标准。”

　　邓相卿没说话。

　　“是吧，老公？”海月接着问他。她的语气非常疏懒，就像是从前的每一个夜晚，睡前的闲聊。

　　邓相卿笑了一下，吻上海月的额头。

　　“是。”

　　……

　　雨悄悄地下了起来，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极有规律的“啪嗒啪嗒”。

　　梦生坐在窗边，感受着初夏的冷气。手机屏幕还亮着，就在半分钟以前，她删光了那些和邓相卿的旧照。

　　本地的，云端的，储存在私密相册中的，发布于个人账号之上的。

　　她本没有那样的习惯，甚至还觉得有些羞耻。可邓相卿喜欢。事实上，大部分都是他在拍。

　　如此，便可以在女孩的世界，留下点自己的痕迹。

　　若追溯起来，这大概是所有雄性的本能，也是他们的本性。

　　梦生吸了吸鼻子，伸手推开了窗。瞬间，雨水就飘了进来，风呼呼地吹，把凉意都吹到了梦生的脸上。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船，飘荡在茫茫的海面。而现在，她已经滑到了世界的边缘，回首是无尽的空虚，前路更是无边的黑暗。

　　这世界太大了，她无所适从。这世界明明那么浩瀚，她却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衣衫被雨水打湿了，梦生好想从窗户跳下去。她的出生是错的，她的存在是错的，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

　　梦生哽咽了一下，整个人趴在床上，又弓了起来。最后，她完全是以一种跪拜的姿势，请求着上天的原谅。

　　雨滴砸在背上，灌进她的领口，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对她而言，这像是上天的惩罚。

　　做错了事，就该罚。

　　梦生不停地磕着头，或许是对着那乌云后的月亮。起先，她磕得缓而轻，渐渐，就变得急而重，她的额头“咚咚咚咚”地撞击着床板，某个瞬间，她再次眩晕。可那都无所谓，她依然发疯地用头磕着。

　　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左一下，右一下。她寻找着被母亲扇巴掌时的感觉，她不断地改变腕上的力道，脸上火辣辣的，可她很是痛快。

　　她掐着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她狠狠地说：“藤梦生，你怎么还不死。”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她爬上了窗台。窗户大开着，梦生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如果在什么时候，她的手没有了力气，她就这样从楼上摔下……

　　那简直再好不过。

　　可她不敢。

　　她缓缓退了回来，开始把自己的头往窗台上撞。几下之后，或许是太过疼痛，她的理智恢复了一些。

　　那评论又来了。

　　梦生试图在衣服上擦擦手，却发现浑身都湿透了，简直能拧出水来。她顺手在床上蹭了蹭，解开了屏幕锁。

　　那爱抬杠的人说——

　　“看到现在才明白，女主角离家出走，其实是想给自己找一座坟墓吧。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尸体，也不想自己的死亡给别人带来麻烦。”

　　是的，梦生心里的声音说。

　　她这一生，已是一错再错，退无可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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