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晴风误终身

　　祝晴风再住到毕府上数日，一日便有毕芹使一个军服之人来请她。
　　祝晴风到了“泉香小榭”，毕芹亲自奉了茶，两人在书房夜话。
　　先是寒暄两句，随即毕芹立起揖道：“将军恕在下先前不敬之处，在下见过河东河南两道节度使、冠军大将军祝晴风祝大人。”
　　祝晴风连忙扶起：“不必多礼，你我论辈分我还要叫将军一声姊姊，将军呼我茂秦即可。”
　　毕芹合手称是，道：“家母业已知晓将军来蜀，只因身体抱恙不能相见，特叫我向将军请失敬之罪。在下不敢僭越。”
　　祝晴风道：“老将军多礼了，在下本是私行来访。”
　　据上一次打的交道，祝晴风便知毕芹是个爽快不绕弯子的人，这样的人在叶曙玉的压制下吃罪也真难为了她，武自坤故此嫌她过于屈从叶曙玉，实在乃因她不会模棱生事。
　　如今她推出了老将军来，可见这毕家一心想要她祝晴风帮她们了。
　　两人又对饮片刻，毕芹便道：“将军也知这巴蜀形势，我毕家渐渐已做不得主，将军以为如何？”
　　祝晴风细与她说：“毕家摆脱南诏控制，依我看还是离不开李杨两家，如今李杨两家坐享一州一郡之乐，以为舒适，全拜叶氏所赐，以故全不顾外敌入侵之实。”
　　毕芹点头：“世人皆道在巴蜀是毕家一家独大，实在低估了李杨两家的功绩，我毕家在巴蜀掌节度之职，有治理之全部实权，相较李杨作用虽系重大，并无多少荣勋，今被叶氏以利诱困，也非偶然。如今既是乱世，一旦叶氏逐出，毕家亦当论功行赏，与李杨同荣齐尊。”
　　毕芹如此一番，又道：“我们也知与两家联合之理，只是一有举动，叶氏鲜不察觉，追责起来，恐怕举族有祸，以是不敢轻易试探。如今虽愿与两家共得巴蜀，两家究竟听从与否，不能知晓。”
　　祝晴风道：“老将军御下有方，得三军敬畏，威名赫赫。。相信李、杨两家并不绝情十分，如今还是以沟通为难事。”
　　毕芹道“正是”。
　　祝晴风添一句道：“况且如有妙计，李杨两家既知能成，又焉有不相从之理？”
　　毕芹面露喜色：“如此说，将军必是有所教授了？”
　　祝晴风道：“将军试听，”她道：“今叶氏规定李、杨二家聚兵之数，我以军中新老兵替换之例推之，一年可进新兵在八千左右。”
　　“此八千人马，不若由将军送达为善。”
　　毕芹一面深思，一面催促。
　　祝晴风续讲：“将军代两家补兵额之缺，既有募兵之费，又有练兵之劳，两家没有不收受的道理。运送之时，即便叫叶氏察觉，说明并非行军谋逆的缘故，对该管官员施以巨贿，又有查账之事，若能自以府中银两掩过最好，若是动用军资，不过一样说明，对该管官员施以巨贿，事情想不会闹到叶曙玉那儿去。”
　　毕芹点头，心道事情成与不成，叶曙玉必定后来方知，即使到了事败那时遮掩起来也是不难的。祝晴风添补一句：“此事必用细致而善说的人方可行。”
　　祝晴风道：“此事的好处，将军练兵之时申荣辱、明光复之志，将士虽到李、杨之处，必不忘怀。一旦叶氏受贿人多，有人倚财仗势，兴出什么乱子来，将军便播扬南蛮之恶，引发群愤，将军即刻斩杀犯事之人，速招两家一齐出面平蛮，民众声既哓哓，军中不会无音，两家当不拒绝，而其间来往道路熟透，三军很快可于益州之南险要之地立兵驻马，南诏即或来攻，成败难论。”
　　祝晴风又道：“二三年时，北方大势亦变，若我果有余兵，不会不助将军一把。”
　　祝晴风既与毕芹谈完逐南诏事宜，又说事后助击缜氏，一切不提。
　　只说毕芹密密布施，偶尔便叫祝晴风去一谈，另外武家亦与她亲密并非平常，她无处探知葛藤消息，只得先放下。
　　又有一日，叶曙玉邀祝晴风等人野游。
　　鲜花如锦之时，一行人坐草坡之上，闲看歌舞，亦属惬意。
　　在场不过叶曙玉与其护卫两人，武、毕并一个要员两个世家子弟并祝晴风共九人而已。
　　各人的家仆和坐轿马匹服侍之人不提。
　　叶曙玉招上一个丽服绝色的美人儿来，一下挣夺了众人的眼去，她便与那美人对唱俗歌，祝晴风不懂语意，但论其音，倒是温柔缠绵。
　　在场诸人听得皆很入迷，祝晴风知晓巴蜀之风山岭之间，很兴擅唱之人，风俗与这迤南一带皆是相通，所以凡是其地之人，或是久住之人，皆能欣赏。
　　在场之人人唱一歌，不拘长短，祝晴风又请饶过，引得叶曙玉又一阵看她。
　　叶曙玉又提到：“山花烂漫，禁不住手痒。虽被笑为稚童也只得生受了。诸君各选适宜花草，采摘之后送与归途上所见第一人。如此便当今日野游的结尾趣事了，意下如何？”
　　想来山野间同行采花以为常事，场中并无意见，祝晴风稍感奇特，还是听从。
　　她攀上一个小坡，四望各人缓行赏景，真有古来优纵之风。叶曙玉在与她相对的溪边，渐入山桃深处……
　　不知为何，觉得稍松一口气，她走下坡来，冷泠泠溪声入耳，喜洋洋雀影在树，裙裾起处随风发香，缀锦之地万花照眼……
　　欣赏了许久，看了许多花，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其中铺地的一种花蕊浅黄花瓣洁白的花短茎小叶，杂于丛中，几步方有一朵，并不知是什么种类，祝晴风都收拢到了手里来，小小一捧，虽然无香，正是可爱。
　　集完了花她便往回走，自己打量着手中一时有些陶醉，醒时发现身旁有人。
　　原来叶曙玉在黄连翘丛中探手探脚，祝晴风心欲躲开，正欲走时，被她回身捉了个现行。
　　叶曙玉款笑走来：“石君没有看到本王么？多亏本王眼尖，否则叫你走了去了，可少了这一捧美丽的小花。”
　　说着她一个劲打量祝晴风手中，忽“啊”地一声：“石君喜欢此物，倒是不甚常见呢。”
　　忽地又凉凉地打量过来：“芎青不愿将花给我么？方才莫不是躲本王？”
　　祝晴风道“哪里”。
　　说着将花捧上。
　　叶曙玉接过，也将黄连翘递过来，这黄玉一般美的花，枝条弯曲纤长，虽仅一枝，更觉气质独特，有柔和孤高之姿。
　　祝晴风笑着赞赏一番。
　　叶曙玉眨了眨眼道：“黄连翘在我们那边是送给远方的客人的，也有‘迎客’之意，预示远方的客人会在近期登门拜访……”
　　祝晴风笑：“幸好连翘不是奉给尊贵的客人的，故此像微臣一般普通之人，虽然注定无法穿山越岭走至那叶榆风花雪月之乡，但也不必使得主人十分失望，反而免见俗客，落得清净。”
　　叶曙玉倏地大笑：“芎青乃甚会说话之人啊！”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同行，走至远处，互相看看手中时新花朵，此日散开不提。
　　且说祝晴风探听葛藤消息不得其路。她总知那鹘鹰是北方之物，终究延齐所赠于他者。故她便向那玉海青上一下功夫。
　　连日拜访城中猎鹰养鸟之家，这些专门之家多会注意空中禽信，若她们能知玉海青飞向何处她也能有个线索。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便有一个替豪贵养鹰的人言道，便在数月前，有玉海青飞过益州，她当时甚为惊诧，因为此鸟南方并无。
　　祝晴风问她可看见飞向何处了，那人却道并未注意到。
　　祝晴风继续拜访，便有一人言看见玉海青在益州空中数作盘旋……
　　祝晴风心知玉海青竟有可能便在益州城中，惟信中葛藤消息寥寥，她原以为他身居高位，又且新贵——如在契丹那般，不难找见的。
　　就如今看，葛藤若在益州城中，他果然不便现身吗？她要怎样才可找见他？祝晴风问了那人玉海青盘旋方位，惊讶地发现那一处便是益州城中心地带，所立者，老太君养老宅邸并大宫并御史六部各司办事处。
　　祝晴风找毕芹引见，拜见了毕太君。太君夸她有孝心，并说轩辕若钦果然没有错看了她，祝晴风与老太君闲话一阵，旁敲侧击问了养鹰的事，太君笑说：“像那鸟儿，我年轻时在宫中倒也见过的，官家找人设了个雪洞，让那鸟时常待着，只如此，那冬青羽毛才能不损脆，生命长久，毕竟——北地的鹘鹰不是南方的种儿。”
　　祝晴风听了这一番话，益发坚信葛藤与南诏扯上了什么关系，而这南诏副王叶曙玉，便确切地和耶律延齐的爱鸟有什么关系。
　　她自然想起了前日春花宴上，叶曙玉曾说过“欢迎远方的客人”的事，如今一看，鲜能不是试探了。
　　若叶曙玉早从葛藤口里认识了她这个人，有多少可能性不知道她不是石穹青而其实是祝晴风呢？
　　心中已知叶曙玉有主动探问之时，她打算缓待其言。至于毕芹，若她提出请毕芹以清客身份引见石穹青给叶曙玉，毕芹一定认为她是倒戈相向了吧？不由觉得一阵好笑。
　　果然不久，毕芹便说大宫来提人，说是石穹青容止才能，举世罕见，愿召于王座，日为陪伴。
　　毕芹便把一先开始叶曙玉叮嘱留住她的事告诉了她，并坦率地疑问叶曙玉怎么会知道她这号人。
　　祝晴风便道：“才入益州城时，身上银子已不够用，因不想走入使君府过于落魄，便在街头卖了一幅画，画上提诗也曾言要做将军幕客，一展抱负，这画被一个雕鞍锦辔之人把画买了去。”
　　毕芹解了惑，转问祝晴风虽然叶曙玉终究不知她是谁，此行会否危险。
　　……祝晴风显然已知叶曙玉知她确系是谁，可对方按兵不动，她也不打算大惊小怪，如今回想起弹琴之事正属试探，而夜晚香艳之事，则诚心给她难堪了，如今想来果然好笑。
　　祝晴风便答，自己小心谨慎，一切不会有误，毕芹并不疑她，包括后来祝晴风跟叶曙玉去了南诏也不疑她，此人便是有这样的一种硬性子好性子。
　　祝晴风到了大宫叶曙玉便治了宴，请一个叫“秀儿”的孩子，祝晴风先已见过两次的，下来给祝晴风敬了三次酒。
　　绣儿说起汉家话来，好比吴音般婉媚可听，虽欲挑动祝晴风，祝晴风全作一般看待。
　　叶曙玉便搂了绣儿，向祝晴风道：“果然是久沾风月之人，否则再不能若此坐怀不乱的。”
　　祝晴风看她言下之意指出自己真实身份，她便也放了开来，再不做那小心作陪之状，喝酒吃菜，一径放肆开来，在军中的气度和风格，也一一显露。
　　池中时歌时舞，精妙绝伦之处，过于先前所见数倍，祝晴风才知叶曙玉诚心。
　　叶曙玉笑吟吟道：“晴风莫怪我，晴风有意以新面目视人，向我隐瞒身份，而我隐瞒与九涂葛藤之关系，一来一往，不算失当。”
　　祝晴风道：“我虽隐瞒，副王并非不知，故晴风不算隐瞒了副王，而我虽为葛藤而来，究竟与副王并无关系，故副王即使不赐教，也属情理之中，实在并无什么一来一往之说。”
　　叶曙玉大笑。
　　祝晴风想真正隐瞒的要算是与毕家的联合，不过这一点叶曙玉要知了她是谁不难猜到的，于是尽管自己与毕芹布下密策，叶曙玉必有提防，如今只想发难之机如果把握的恰好的话，还不算白忙活一场——毕竟是免不了一场硬仗了。
　　祝晴风对她出言不逊，一则是报她不动声色之仇，二则此人瞒尽巴蜀之人，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今还装腔如此，可见狡猾。
　　叶曙玉缓缓道来：“去年九涂葛藤来我母王处，很得母王喜爱，如今算是‘爱妃’了？……九涂葛藤并不隐瞒自身是前朝遗嗣之事，并向我和母王展示了家传之宝紫晶，说此石有如信物，可以勒令一旧族。我去查了这事，发现所谓旧族竟是百代书香之祝家，更发现掌金茎盘听九涂号令之人竟是祝晴风祝将军，我将此事告诉了九涂葛藤，他正好对将军有所求，我便说帮他请来将军，而从他处获得玉海青一只。”
　　说着，他吹一声长哨，那罕见之鹘鹰果然飞来攀上了她肩。
　　“顺便说一句，”她道：“为了驯养它认得到鄘城的道路，我绞尽脑汁想了一办法。并为此砸了不少宝贝。”
　　“将军果能逃离战场，恐怕还需谢我一谢？”
　　她特意逗她想起那时之事。因缜暮水而肝肠寸断，在千钧一发之刻而打算舍身存义那时候，祝晴风心中冷笑。
　　叶曙玉接着道：“再有五日，我便从此地出发了。我与将军一金牒，是招入南诏之事，将军尽管拿与毕芹看。将军不会不从我入南诏罢？因为葛藤是王家之人，别的哪儿的人是不大容易见得的……”
　　祝晴风收了金牒，道：“我不会谢你。”
　　叶曙玉竟道：“我是别有居心，将军且要小心，一样地小心毕家人是否猜疑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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