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火

　　挂断电话，黎懿宁没有回病房，他还是蹲着，靠着墙壁，把脑袋埋进膝盖里，他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了——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黎懿宁也说不清楚情况怎么突然就变了样，他明明应该在公司上班，成宇今天终于要结束出差任务回来了，周末又可以一起去外婆家里蹭那些泡着的咸菜，感觉一切都按照正常的轨迹在推进。
　　只是半个月，刚出院的外婆又被护工送了进去，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医生只匆匆跟他说了句“就这两天了。”就带着护士没了影儿。
　　外婆还没醒，黎懿宁在床边站着，盯着输液管发呆，他看着玻璃瓶的液体顺着橡胶管一滴一滴滴下去，顺着药水的轨迹，他看到了外婆的手，已经肿得不像话了，先前戴在手上还有空余的戒指此刻紧紧箍着，看起来总觉得勒着疼。手背插着针管，他也不敢贸然去动。
　　躺在病床上像什么，黎懿宁反问自己。要说人和植物怕是此刻也得到了共通，药水顺着血管进入人的身体，那不就跟植物一样了吗。他又想笑，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但涌上来的却是眼泪，堵在眼眶，让他眼前也都一片模糊，他吸吸鼻子，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把即将溢出来的眼泪憋回去，但他失败了，那盛不住的多余的液体从眼睛里掉出去，他胡乱擦了两下。
　　旁边病床的家属看他站了半天，又让了个位子给他，黎懿宁还是没动。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婆才有了意识，醒来却不是说话，一阵一阵的呕吐，黎懿宁又赶紧扯了纸巾绕过去替外婆拍背。
　　把人慢慢放平，外婆睁眼看了看他，又闭上，嘴里念叨着什么。
　　黎懿宁弯腰去听，外婆把那些亲戚的名字都喊了一遍，又问成宇哪去了，说想见他。黎懿宁又赶紧挨个打电话。黎懿宁想帮外婆把戒指摘了，她不肯，手往被窝里缩，黎懿宁怕针松了，又把人按着哄着说“不摘不摘，你戴着。”
　　成宇的电话没人接，黎懿宁打了好几通，又进了微信给他发消息。
　　其他亲戚接到电话陆陆续续都来了，围在病床前，外婆看到几个小辈还是挺开心，睁眼看了看，又开始呻吟。
　　是痛。
　　医生已经打了止痛药，但还是压不住。黎懿宁没法体会那种感受，外婆的脸色一点也不好，睁眼仿佛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方才呕吐的东西仿佛堵在了喉咙口，黎懿宁在外婆前胸垫了毛巾，外婆偶尔又吐，除了偶尔小声念叨成宇，外婆就紧紧闭着眼睛。
　　去你妈的。
　　他想。
　　为什么不能干脆一点，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法做未免太残忍。
　　他在病房里站到晚上，站到成宇的电话打来。看清来电人名字的时候，黎懿宁仿佛终于得了赦令，冲亲戚们摇摇手机，就跑到安全通道里蹲好。
　　成宇要他等下一个电话，那他就在安全通道里等着，冷死了，鼻涕眼泪都要被冻下来。
　　成宇的电话过了半小时才拨过来，他说他到医院了，在等电梯。
　　黎懿宁想去病房里等他，但蹲得太久，腿已经麻掉了，刚站起来，又酸又软，还跟有人拿了针扎他一样。他又扶着墙蹲下想缓缓。
　　“你在哪？”
　　成宇的电话又来了，还挺快，看样子这会医院里人不多。
　　“安全通道。”
　　“病房出去左边那个？”成宇问。
　　“嗯。”
　　电话被挂断，黎懿宁听到门被推开了，他抬头看，这人还穿着出发的那一身衣服。
　　“别蹲着了，快点回去。”
　　“腿麻，疼。”黎懿宁吸吸鼻子。
　　成宇走过去从后面伸手夹在他腋下把人带起来，“站起来就好，你那是蹲久了，这么冷的天在这蹲着，你蹲多久了？我听他们说你接电话就接不见了。”
　　腿还是麻的，似乎比刚才还严重，黎懿宁小腿打着抖，从脚心升起来一种站不住的感觉。
　　成宇看了他的样子，又弯了腰，让人手搭自己背上，开始捶黎懿宁的腿。
　　“痛…”
　　这回是真要哭了，疼的，拳头砸下去，腿上的劲儿还没缓过去呢。
　　“捶一会就好了啊。”
　　“你去看外婆了吗。”
　　“看了啊，外婆见了我又念叨你，我俩轮着念，你别在这缩着了，回去回去。”成宇直起腰，伸手搂住他的腰，抱着晃晃悠悠的黎懿宁回了病房。
　　可能是两个人一起出现，外婆还挺开心。睁眼看了看他俩，老人的眼睛还是挺亮的，黎懿宁想躲在成宇身后，他不敢去看，总感觉外婆这一眼里含了诀别的意思。但他刚往后缩了一点，成宇就把他拦住了，两个人站在外婆床前跟她说话。
　　清醒已经成了很难得的一件事了，来看望的亲戚也渐渐走了，黎懿宁跟成宇缩在陪护床上，两个人都没睡，也没人讲话，成宇只是一下一下捏着他的手。
　　凌晨四点，外婆走了。
　　直到病房里的一切都被收拾妥当，黎懿宁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成宇跟着护士跑程序，黎懿宁需要通知其他亲戚。而当电话拨出去后，他就像突然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手捏着手机发着抖。成宇拿着单子再回来，就看到这人跟入了定一样，电话已经接通了。
　　成宇走过去，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又摸上他的手，一下一下揉着，又轻声细语地哄他，黎懿宁却是崩溃了，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开始哭。
　　成宇接过了通知的这个重任，黎懿宁哭到差点背过去，说话也说不匀，只要一张嘴这眼泪就顺着往下掉，他跟黎懿宁十指相扣，带着人在病房外坐着，一个一个地通知过去。
　　通知了四五个人以后，黎懿宁像是缓过来了，说：“我来吧。”
　　嗓子哑得不像话，成宇把手机递给他，又去水房给他接了一杯热水。黎懿宁把水杯抱在怀里，慢慢通知着，然后又驾车去了殡仪馆。
　　其实需要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准备，太突然了，黎懿宁看着工作人员列出来的清单，本就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脑袋艰难地转动着。他需要在天亮前把一切都准备好，成宇一直陪着他，帮着他定下了花圈瓜果之类的，又麻烦工作人员替他们推荐。
　　按照习俗，尸体是要停七天的。黎懿宁想让成宇自己先回去工作，但成宇不肯，两个人一起请了丧假，守在殡仪馆里。
　　殡仪馆在山上，夜里风疯了似的往里灌，黎懿宁换了成宇回家替他带来的衣服。他没办法走开，就连夜里送其他亲戚回去也得成宇帮忙。这人本来就刚出差完，又这么折腾一把，黎懿宁都怕他垮了，又怕家里人万一闲不住传什么话让他难堪，又逼着他晚上回家休息。成宇也答应了，早上天还没亮就又开车上来，还替黎懿宁带来了早饭，还冒着热气。
　　黎懿宁在灵堂坐了一晚上，人已经木掉了，成宇把豆浆塞他手里，又把手搓热了去捂他耳朵。
　　一直下雨，那股子寒气顺着衣服一点一点渗进去，黎懿宁只觉得腿都要失去知觉，暖炉压根起不了作用。
　　黎懿宁看着几个表弟坐上车离开，又一个人转回灵堂。成宇不见了，车还在。他一瞬间慌了神，肖瓴也不见了，他刚出去送人的时候这两人分明还坐在那里。成宇的手机还在，应该就是去厕所了，应该在厕所。
　　他想，要有信任感才好，成宇从来没说过喜欢肖瓴，肖瓴有男朋友，不要瞎想。
　　十分钟…
　　二十五分钟…
　　半小时…
　　黎懿宁看着时钟的变化又要抓狂，那种神经质的感觉又要回来了，成宇慢悠悠从那下面走上来。看到他在外面吹风又快步走上去，推了人往灵堂里走。
　　“你不冷啊站这，人都走完了？”
　　黎懿宁没有搭话，等拖了凳子两人靠着坐好，他才开了口，“你是不是，也要走？”
　　声音有些发紧，这话说出来像废了很大的力气，腮帮子鼓着劲儿，像要把牙也碾碎。
　　“我去哪？我就在这啊。”
　　“你是不是也要走？”
　　“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找不着我心急了？我手机放那充电呢。”
　　“反正外婆也走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之前是因为外婆在你不好意思是不是？”
　　天爷，我在说什么。黎懿宁想给自己两巴掌，成宇半天没说话，黎懿宁怯生生抬头，这人皱了眉看着自己，话总归已经说了出去没法再回回来，他又伸手想拉成宇，被一把甩开。
　　成宇看起来挺生气，他站起来，深呼吸两下，也不跟黎懿宁说就往外走。
　　黎懿宁这才生出了害怕的感觉，他又追上去，因为起得太急凳子被带倒了，膝盖被撞得发木。成宇听见动静转身看了他一眼，“你给我站那别动，我收拾好了再跟你说。”
　　然后又去拿了扫帚回来开始清理。黎懿宁走过去想帮忙，成宇别过身不让他碰，他又跟着成宇屁股后头转。等成宇扫完地开始清散着的凳子时，他又跟着叠。
　　“你过来。”成宇冲他说，他又把手里的凳子放下屁颠屁颠跑过去。
　　“我是哪里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外婆才要跟你谈恋爱。”成宇问，又上了手拧他的耳朵，是用了力的那种，黎懿宁小声地叫，又抱怨说天拧耳朵会长冻疮。
　　成宇笑他乱讲，但手到底放下了，还拿手捂着，怕让风吹了真长了疮。他体验过长冻疮的感觉，太难受了，要是耳朵上长出来，他都不敢想。
　　“那你说，我就送肖瓴出去，跟他在那口子聊了会，你看我手机也在车也没开，你怎么就觉得我要走了？”
　　黎懿宁吸吸鼻子，“你去了半小时，而且我之前也在送人，你肯定去了半小时更多。”
　　“所以呢？就觉得我要坐肖瓴车走了？”
　　“…你跟我都没有聊过半小时那么久，你每次都很忙，打电话都一分钟就结束…”
　　“唉，我真是，黎懿宁，你说这话真的不会心痛吗，我没跟你唠过半小时那么久？”
　　黎懿宁闭了嘴，又小心开口说：“还是有那么两三次的，但是…”
　　“别但是了，我是你男朋友，你只用记着这一点，我跟你谈恋爱不是为了别的，是我自己想清楚了我想跟你谈恋爱，想你贴着我，听见了吗？”
　　“嗯。”
　　“去把手机给我拿过来。”
　　黎懿宁又去拿手机，成宇解了锁又捏着他的手指头在自己的手机里录了指纹，“得得得，以后你要是没事就翻手机吧，我还以为这事儿得等我四五十了才降临到我身上。”
　　成宇说完就把手机丢给他，黎懿宁抱着手机傻乐。
　　“笑笑笑，你在这笑什么呢，嘴巴给我耷拉回去，给我哭。”成宇又吼他，黎懿宁又努力把嘴角放平跟着他给外婆烧纸钱。

　　下葬那天倒是晴了，黎懿宁抱着照片走在最前头，按照那些风水先生的说法，这是喜葬，不能掉眼泪。他在出发前换了第二套衣服，成宇坐在副驾，黎懿宁把照片递给他，启动车子。下葬是要回老家的，黎懿宁去的次数也不多，路上弯弯绕绕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成宇跟在他旁边跟他一块走完了流程。黎懿宁是真的把眼泪都憋住了，脸都憋红了，又止不住咳，成宇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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