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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短歌终 (下篇)
我们走进禅院的时候,帝姬正独自伫立在院中的梅树下,凝望着枝头盛放的花朵,秀眉轻颦,若有所思。那青衣侍儿清脆地唤了一声:“帝姬,奴回来了。二太子郎君已然请到。”帝姬转头,黑玉般晶莹温润的眼眸在我脸上轻轻一瞬,停在斡离不哥哥身上,她优雅地低头一礼:“有劳殿下移步,茂德多谢了!”斡离不哥哥“嗯”了一声,指着我道:“这是兀术,我的四弟。帝姬昨日已然会过了吧?”帝姬这才向我深施一礼,轻轻地道:“茂德有礼了。正要多谢四殿下相护之德。”我正待说话,忽见有人自禅房中出来,径对帝姬道:“院内风凉,何不请两位殿下房中叙话?”帝姬温顺地应道:“辛妈妈说的是。两位殿下请。窈娘奉茶!”
禅房甚小,收拾得却很是干净雅洁,迎门的禅桌上用钵盂插了一枝形貌秀丽的梅花,满屋里暗香浮动。落座之后,那名唤窈娘的侍儿奉上茶来。茶是极品的碧螺春,茶具亦极精美,想是自宫中带来的。斡离不哥哥却不喝茶,只怔怔地瞧着帝姬,全然忘了该说甚么。帝姬管自低头绞着手中绣帕,半晌无语。我看着实在着急,用力咳了一声,两人齐齐抬头看我,我笑道:“不知帝姬要见斡离不哥哥,有甚么要紧事说?”帝姬看了我一眼,似是欲言又止,我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笑嘻嘻地道:“你们的悄悄话我可不想听。斡离不哥哥,我到院子里赏花去也。”说着话几步便出了禅房,顺手将房门轻轻关上。
我走到梅花林中,凑上去嗅那香气,真个沁人心脾。忽然想起额娘的屋前似乎也种着这么一株梅树,也是这样黄玉似的小小花朵,花开时节满院幽香。额娘还曾将收集的干花与苦涩的砖茶同煮,调以野蜂蜜,做成好喝的蜜茶。斡离不哥哥最爱喝这蜜茶,额娘还曾笑话他,说爱喝蜜茶的男孩子必定生着一段柔肠,将来可怎么做肝胆如铁的巴图鲁?额娘的神情那么温柔,斡离不哥哥只是腼腆地笑。额娘死后,斡离不哥哥愈发沉静,常常终日不发一语。当他终于在刀山血海中出生入死,屡立奇功,成为真正的女真巴图鲁,额娘却永远也看不到了。我突然觉得一阵心酸,情不自禁地将脸颊贴在那小小花朵上,仿佛能从那上面嗅到额娘的气息。忽听有人在身后“格格”一笑,我一回头,就看见窈娘掩着嘴,圆圆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儿。
“小妮子,你笑甚么?”我故意板着脸问她,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依旧笑吟吟地:“奴以为只有女孩儿才会喜爱花花草草,怎的殿下也这样喜爱?”我见她天真烂漫,言语无忌,也不禁笑起来。招手唤她近前,笑着问道:“你叫窈娘是吗?你服侍帝姬多久了?”她眨了眨眼,答道:“回殿下的话,奴跟了帝姬快十年了。”“哦,”我又问:“帝姬素日最爱甚么?”窈娘道:“帝姬爱读书,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幅绝妙丹青。她的字画连上皇都赞不绝口呢!”我亦听人说起,这位茂德帝姬非但容颜绝世,还是位罕见的才女,想来传闻不虚。斡离不哥哥本就心仪南朝文明,平素最爱读汉人诗书,如今得遇如此佳人,也算是天缘巧合。只是两国交兵,早晚有一日我大金势必灭宋,这段姻缘是好是坏也就难说的很了。我看斡离不哥哥神情,分明对帝姬钟情已深,帝姬却是淡淡的若无其事,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禅房的门忽的开了,斡离不哥哥脚步沉重地走出来,我见他脸色有些不对,忙抢上前去握住他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一惊,脱口叫道:“哥哥,你怎的了?”斡离不哥哥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兀术,我们走吧!”我转头向禅房中扫了一眼,却见帝姬仍坐在桌旁,只是满面泪光,神情惨淡,原本澄澈晶莹的眸子中浸满忧伤和绝望,让人看了心中好生不忍。斡离不哥哥拉着我的手快步走出禅院,好像要逃离帝姬忧伤的注视,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手中微微颤抖。
回到刘家寺后,斡离不哥哥一直沉默不语,我不知帝姬究竟跟他说了甚么,也不敢问。彦宗不在帐中,他的侍卫亲兵说是王叔阇母着人请了去,想是有甚么军务。我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只好呆坐一旁陪着斡离不哥哥。彦宗这夜竟没有回来,只差了人来说王叔的事尚未办妥,明日才得回转。我看夜色渐深,斡离不哥哥仍坐在那里翻阅军报,查看地图,全无将息之意,只得开口相劝道:“斡离不哥哥,且歇息吧。明日再看不迟。”斡离不哥哥却道:“不妨事,我再看看就睡。兀术,你先去歇着吧。”我实在不放心他,便道:“我今日睡在哥哥这里好了。”斡离不哥哥瞧了我一眼,道:“也好。那你先睡吧。”他熄了帐中烛火,只留下案头一盏,将他的大氅盖在我身上,温和地道:“睡吧,兀术。”我满怀心事,翻覆了许久,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寒意冻醒,睁开眼一看,案头孤灯明灭不定,斡离不哥哥却不见了。帐门被寒风吹开,冷风阵阵直灌进来。我披上大氅,走出大帐去寻斡离不哥哥。
帐外侍卫的亲兵说二太子郎君一路往崖上去了,不准人跟随,我便也循着山路往崖上去。夜色漆黑,我执了一根松明照路,远远地便看见斡离不哥哥站在崖边,凛冽的夜风吹起他的战袍和头发,他却像石头一样立在那里纹丝不动。我在他身后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叫道:“斡离不哥哥!”他缓缓回头,看见我站在身后,微微一惊,道:“兀术,你怎的起来了?”我走上前,挽住他手臂,轻声道:“我来寻你。斡离不哥哥,你心里难过,为甚么不说出来?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额娘若是知晓,定然心痛万分。”斡离不哥哥身子微颤,叹口气道:“兀术,别担心,我没事。”我问他道:“帝姬今日究竟同你说了甚么?”斡离不哥哥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慢说道:“她央求我放了她的皇兄,可是我做不到。她哭得那样伤心。我半点儿不想让她伤心,可她的伤心全是因我而起。”他的语气这样温柔怜惜,借着松明的亮光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弥漫着似曾相识的忧伤与绝望。
此后几日斡离不哥哥绝口不提帝姬,仿佛这个夜晚不曾存在,那些柔情和忧伤只是我的梦魇。我见他神情愈发冷峻,终日难见笑容,每日里忙忙碌碌巡营阅兵,将两路大军操练得团团转,连彦宗的事也抢过来做了,闲得他不知所措,只管拉着我问:“兀术,二太子郎君这是着了甚么魔?难不成教那茂德帝姬下了蛊?”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还要问我?”彦宗苦笑道:“你可太抬举我了。我最多不过是国相肚子里的蛔虫,二太子郎君的心思,等闲人哪里猜得到?”我也猜不到斡离不哥哥的心思。我不知道他是终于明白他和帝姬今生缘浅,已然挥慧剑斩断了情丝呢;还是深情纠结,无法自拔,因此才这样拼命做事,折磨自己。可是我总是想起那个晚上,他孤独地站在山崖上,在凛冽的寒风里,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诉说他对帝姬的深情和歉疚,想到他眼睛里那么深的忧伤与绝望,我就觉得心痛难忍。额娘说对了,斡离不哥哥生着一段柔肠,即使终于做了巴图鲁,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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