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鬼话

　　见池寒态度坚决，唐征也没有办法，两人抓紧去了西边。
　　石池溪流水潺潺，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烁着明亮的波光。它非常清澈，清澈得像无法掩埋任何的污垢。
　　池寒沉默的看着那池溪水。在接连看过了婴儿、青年和老人之后，他本能的有点排斥掘开这一片土地。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是年青一代里最优秀的命师，他接手净意门已经两年，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可他自己知道，他本质里还是当年那个怯懦的雪团子。唐征站在他身边，伸出手指一戳，他所有的冷漠和勇气立马都漏得干干净净。
　　像一只雏鸟一样，他本能的依赖唐征。
　　起风了。
　　溪边风声飒飒，风声水声和林木秋声中，隐隐夹杂着少女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很微弱，但非常伤心。
　　“奴奴十三四上离了家，牙婆子且狠那，卖奴在这山洼。买奴的婆子毒透心，腊月里来夺奴衣褂。北山坳里风雪紧，野狗不待奴断气，拣奴身上下牙……”
　　那少女断断续续边哭边唱，风声呜呜然，亦如鬼哭。
　　“奴白日里活活成冰架，买奴的婆子全尸不肯留，槌楚加身头腿分了家。婆子边砍尚且念，念奴血肉成糜方镇地，以身为地护郑家……奴恨啊……”
　　唐征脸色发青，冷声说：“不用挖了，这个已经不成个了，挖不出什么来。我直接召她出来。”
　　说罢，唐征凌空击掌，那少女哭声戛然而止，一声轻呼，就被拉到了二人面前。
　　“……”唐征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少女，尴尬的把池寒塞进了身后：“少儿不宜，你不许看。”
　　那少女确实也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生得容貌美艳。她柳眉杏眼，长发委地，身上却没有衣服，只松松的披着一身朱红色的丝线样的东西，合着雪肤黑发，更是美的惊心动魄。她诧异的看着面前的唐征，娇声问：“这位官人，是您唤奴来的么？”
　　少女美艳又无辜，唐征脸色一黑，心下却并没大意。这少女若是唱的都是真的，那她受尽侮辱折磨最终横死，死后挫骨扬灰镇于水畔，必然不是善茬。容貌皮囊于鬼而言不过如同衣服而已，最是信不得。
　　可这少女已经是零散血肉了，不从她这里套话基本上没希望找到剩下的那一角。唐征不得不打起精神和她周旋。
　　唐征不动声色的把池寒密密实实的护在身后，脸上笑眯眯的说：“小姑娘，听你唱得可怜，想送你几件寒衣，可想收？”
　　少女似乎很高兴的笑起来，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了桃花色的红晕，回话却不提寒衣的事，只娇声说：“您身后这位小哥，可是您心头好么？”
　　唐征绷紧了后背，看向面前晏晏笑着的少女，没有接话。
　　少女却仿佛并不在意，只低头幽幽叹了口气：“当年郑郎也许奴说，若奴跟了他，便和奴生生世世做对并头鸳鸯。奴信以为真，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可见男人啊……”她缓缓抬起头，黑白分明的杏眼中直直流出两行血泪。
　　“男人啊……”
　　“当心！”池寒一声轻喝，唐征却比他更快，猛地回身把他抄进怀里，池寒眼前一花，两人已经站在溪水对岸。雨一样的肉糜哗啦啦的落在两人原本站着的地方，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肉糜落地，迅速捏合成一个人形。那少女身形鬼魅，从肉糜中又站起来。她极为爱惜颜色，虽站在一片血污之中，却连足尖上都纤尘不染。
　　一击不中，她惊怒的看向溪水对岸的两人，待看清唐征把池寒抱在怀里，她眼中血丝瞬间淹没了整个眼白，萧萧鬼哭声接连响起，整个溪水都簌簌震动起来。
　　唐征把池寒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揽着他的肩膀。他看着少女癫狂的样子，摇摇头道：“小姑娘长得挺漂亮，怎么就一口狗粮都吃不得呢。”
　　说着他突然觉得脚底下触感一软，低头一看，全是肉糜。脚下的土地似乎都消失了，二人站立的地方变成了肉糜地面，唐征拔了一下脚，血水在脚印里积得很深。唐征一时间不太想把脚放回去，朝溪水对面说：“嘿，看小姑娘你惨兮兮的想送你几件寒衣，你这还蹬鼻子上脸了？”
　　那少女全然不管，唐征和池寒脚下的肉糜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越攀越高。
　　她也不再动手，看着被肉糜围住的二人脸上露出了温柔怡人的微笑。似乎看着两人被肉糜一点点淹没带给了她莫大的享受。
　　“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困住我。”唐征哼笑一声，回手蒙住池寒的眼睛：“后面就不太名誉了，小孩子家家的别看。”
　　池寒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划过唐征手心。唐征痒的哆嗦了一下。
　　他定定神，方法简单粗暴，烧人烧鬼烧木头的森森鬼火在指尖跳跃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这是挺不名誉的，所以我想先送件寒衣，谁让小姑娘不领情呢。”说完，手中淡蓝色的火苗激射而出，砰的一下一大丛火焰在少女身上炸开。少女发出了凄厉的哭叫，池寒忍不住掰下了盖在眼睛上的手掌，看向溪水对岸的少女。
　　少女在火中痛苦的辗转着，身上的那层红色丝线被焚烧殆尽，露出了白皙的肌肤。
　　唐征十分尴尬，赶紧蒙上池寒的眼睛：“她身上就是钩玄草，看那颜色，横死极怨凝成的。烧了就妥。这玩意怨气重得很，等闲奈何不了。要不是有我这点火，她还真是一场硬仗。”他说完，还不死心的问：“你真不收我做驭鬼？我保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驭鬼哦。”
　　“不。”池寒拒绝的言简意赅。
　　“好吧。”唐征惋惜的叹了口气，伸手问池寒要背包。
　　池寒递给他，他在里面翻了几下，掏出件纸做的小衣服，丢到少女身上。那件小衣服刷的一下在火里烧成了灰，一小缕烟裹住地上的少女，她身上就多了件宽大的袍子。
　　淡蓝色的火焰随着少女穿上衣服渐渐熄灭。溪边异象均消失殆尽，只有那个美艳的少女双手笼着袍子，恨恨的坐在草地上。
　　唐征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少女瑟缩了一下。
　　“我也不为难你，”唐征道：“我只问你这底下是不是有一个全是尸白虫的洞？你告诉我在哪里，我就放过你。”
　　“奴……奴知道，”少女说着，又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撑着地爬了起来。她伸出左脚点了点溪水里的一处：“奴的血肉零零散散的，溪左岸埋了一半，溪右岸埋了一半，官人说的那个，正正在这溪水中间。”
　　说罢，那少女猛地回身跪在唐征面前。
　　“这位官人，奴恨啊……”她抬起头来，眼眶中血泪横流：“奴知道，这下面的东西是连到郑郎的院里的，奴活着，他要了奴的命。奴死了，他也要奴永世为牛马，奴恨啊……求求这位官人，赏奴个魂飞魄散吧。”
　　唐征正想着挖了尸白虫之后怎么处置这少女，没想到这少女竟知道这条尸白虫管道是通向何方的。他不由正色道：“你知道这些尸白虫？你说的郑郎可是郑生？”
　　少女点头道：“正是。”她伸手掠了一下鬓发，神色悲伤。半晌才将她知道的事娓娓道来。
　　原来这少女本不是腊陵县人，父亲是隔壁镇的商人，家里非常富有，对家中独女也是宠爱非常。因着是独女，商人想要她继承家业，少女从小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见识多，胆子也大，家里平素不怎么拘着她。
　　然而少女长到豆蔻年岁，偏不巧，遇见了郑生。
　　郑生容貌俊美，又温柔儒雅。少女怀/春，吉士诱之。两人很快就暗通情谊，少女禁不起他刻意诱惑，竟决意抛下家人，与郑生商量着漏液私奔。
　　两人相约丑时在镇内先碰面，待一大清早，就出镇一同回郑生的家乡。
　　少女心中全是才子家人的话本，却不想到了他们约定的地方，等着她的不是温柔多情的郑生，而是个牙婆子。
　　少女回忆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她咬牙道：“奴当时只道自己气运不济。直到那牙婆子将奴卖到腊陵县，奴挫骨扬灰埋于石池溪，方才从买奴的婆子言语中知晓，这竟全是郑郎的主意。”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恨声道：“他自忖风流墨客，这等事万不肯脏了自己的手，很是借了几个人。奴被困于此地，后来才偶然知晓，除了奴这一角外，尚有三人也为他所囚，四鬼联为十字，回环相通，谓之‘四相敛生阵’。”
　　“四相敛生阵？”
　　唐征和池寒对视一眼，确实和他们之前所见一致。
　　“正是，”少女颔首道：“东、南、西、北四向按鬼性均镇一鬼，东侧为婴儿，须得是八字纯阴且初生人世；北侧为老人，需得是无牵无挂寿终正寝；南侧为壮年男子，需得是胸怀磊落事神虔诚；西侧就是奴，须得……完璧处子恨意滔天。如此四者，为生死，为枯荣；为阴阳，为天地；为崇敬，为怨恨。四相回环，阴阳生死往复交替，诞生机于郑生之庭院；乾坤天地包拢合围，收散鬼气于四野之外。
　　“即为‘四相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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