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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丽莎侧卧在冷硬陌生的床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安静的世界对她而言充斥着陌生感,望不见未来的迷茫和忧虑盘旋不散。
孤儿院冷漠严苛的神父,事变之后的白沙街疯人院,电椅,药片和水房……历历在目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一眨眼的功夫,她突兀地发觉自己跑到八年之后,变成一名自作主张的大人,在荒郊野岭的别墅参加社会性实验。
丽莎还是想念爸爸和妈妈。唉,不知道长大后的她会不会也有这种时候?
她忽而又想起那只在颠沛流离中弄丢的布娃娃,想着想着,身体也好像填满了棉絮,呼吸轻飘飘地发虚,喉咙间阻塞酸痛。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打声,是木制窗框和骨节碰撞发出的微弱细响,将悲伤和困意一并逼退。
丽莎吓了一跳,几乎是蹦下了床,翻身望向窗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嗨甜心,吵醒你了吗?”隔着一层玻璃,杰克的话听起来瓮声瓮气,可语调还是尾音上挑带着标志性的轻慢戏谑。
他站在二楼墙体外刻有一层浮雕的狭窄平台上,一只手扶着墙面,一手不紧不慢地叩打着窗棂,发出撩人心神的响动。
见艾玛终于注意到了他,他昂首笑了一下,“也帮我个小忙吧。”
这天是漫长夏季诸多个夜晚之一,这天在丽莎的眼里格外特别。
有月光,有烛火,有风中昆虫的萤火微光,明明暗暗交织纵横在他身上。
倒影在她的眼中。
杰克看着屋内的小姑娘只站在原地发呆,一点儿没有想请他进来的意思,等得有点儿气恼,又加快轻敲几下玻璃。
艾玛终于回过神来。
老式推窗的闩滑动拨开,一阵风涌进内测,窗帘在淡白的月光下飘舞浮动。
月光中,一身黑衣的杰克形如鬼魅地攀缘登堂,少女初萌的悸动荡然无存。
丽莎完全没想到某位天资卓绝的优雅人士在翻窗户这个领域全无悟性可言。
他像个得了关节炎的八旬老人,累得要死在窗台上一样费劲,又好似一个丢了主人的影子那么跌跌撞撞。
她因为看呆了而忘记做出反应。
落地之后,杰克就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恢复了端庄的仪态,衣衫在第一时间整理得不见四号凌乱,仿佛刚刚的画面不曾发生过,是她的一场错觉。
“咳。丽莎。发生了一些变故,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希望借宿一晚……”
杰克谈起正事倒十分谨慎客气,几乎和谦谦君子别无二致。他简单诉说了自己在楼下的遭遇和麻烦,措辞周全地询问丽莎的意见。
而丽莎水晶般的心地不加多想便允许了他的提议,让杰克既喜又忧。
“……以后别再对陌生人这么好心了。”杰克满腹告诫不知从何说起,作为被引入室的“隐患”,他说什么好像都不那么有说服力。
都是那个雇佣兵的错!杰克咬牙切齿地回想方才的情形,他特意在楼梯转角盯了好一会儿,发现这家伙一直在正门前坐到宵禁时钟报响,才彻底死了心。
丽莎似乎会错了意思,轻快大方地回答他:“没关系的,毕竟你又不可能一直住在这儿。”
受她一提醒,杰克想到目前举棋不定的局面,忧烦更重。艾玛也不能一直保持现状,得想想办法查清楚缘由,早点儿结束僵局才好……
“艾玛?你感觉怎么样?我带了一些宁神汤剂给你。”
紧接着门外又有人添乱,听声音是那个医生。
正蹲在地板铺床褥铺到一半的杰克动作停滞,望向艾玛的眼睛里带了些哀怨,无声地指控她人缘太好带来的负面影响。
事已至此,辛苦布置的成果只能中途撤销,地毯和床铺滚成一个卷推到床下,杰克沉默地伫立在门后,垂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怀中靠枕流苏的抽丝。
艾玛和艾米莉的对话内容隐隐约约地传进耳中。
“这两天你在忙资料的事,恐怕没有休息好。”艾米丽说,“我调配了一些宁神剂,药效很温和。实在疲惫的话,别忌讳治疗。”
“我没事……谢谢……”一段模糊难辨的话。杰克单手食指和中指掐十字,暗暗祈祷丽莎明白说多错多的道理。
不过艾米丽的态度不疑有他,“你太久没空露面了。奈布萨贝达今早还问我,你想不想参加过两天镇上的仲夏节游街?”
“嗯……”丽莎审慎地独自思考着。
交谈的空隙,杰克全心全意地攻讦奈布萨贝达这个名字——所以,奈布,那个雇佣兵,他的姓氏是萨贝达?N.S.艾玛的地图册扉页那段肉麻的赠言,末尾的姓名缩写就是他。
这件往事令杰克耿耿于怀,但是他总不愿正视并承认这个心结。因为他自认为不可能把其他人放在眼里。艾玛伍兹与他如何只关乎他们两个人,纠结微不足道的竞争者就是徒费心神。蠢货才囿于自扰!
嘁。
停一下。杰克难以置信地收窄眼眶,交叉抱胸的双手倏地攥紧。
他刚刚是不是在心里对奈布萨贝达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嘁”?
不对,不对。他已经决意放下对艾玛伍兹的感情。之所以为丽莎掩饰秘密,只不过是他想帮人帮到底,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画一个清晰的休止符。
那么萨贝达究竟如何看待她,完全不干他的事。
当然他必须明确一点,倘若清醒恢复记忆的艾玛能对那种臭小子产生些微好感,那么她的眼光可真够差的。
嘁。
停……唉,不。算了。
口是心非骗自己是没用的。杰克将门关上,拉住丽莎的手臂缓步坐到床边,柔声道:“小丽莎,看来我得教你一些孤儿院学不到的道理了,以便于你更好地应对庄园里的人和事。我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
丽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真地倾听着。
“那么,第一件重要的事。”杰克意有所指地说,“从今以后,你要学会冷静地看待男孩们的甜言蜜语,不管他们说得有多天花乱坠……”
“嗯……”丽莎对话题的走向一头雾水,不明白杰克此举为哪般。
“伍兹,你休息了吗?”
就好像为了让杰克阴霾重重的心境雪上加霜,继艾米丽离开之后,萨贝达紧跟着换班似的敲响了艾玛的房门。
单膝跪在地上铺床的杰克,以支撑腿为圆心转了半圈,直直地瞪穿那道门板。
“十一点过半找女孩子聊天,丽莎,这就是我刚刚和你说过的那种‘居心叵测’。”
一回生二回熟,将床铺卷起、藏在床板底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杰克踱步躲在门后阴影中,总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晚上好,奈、奈布?”丽莎不确信地喊他的名字。
她的表现漏洞百出,然而那蠢小子浑然未觉,反而问:“傍晚在休息室里,尤比乌斯和你聊过他的经历吗?”
“和餐厅里说得没什么两样。”艾玛想了一下,“其实他也才到达不久,你就进门了。”
奈布点点头:“好艾玛,我的经验判断从不出错的。总之,我很担心你,要小心尤比乌斯。他很有问题。”
“更有问题的好像是我才对吧”,丽莎想,但她重复他的话说:“好的,小心尤比乌斯。”
奈布脸色十分凝重:“我不愿定论得太过草率,但是事关非常。我认为尤比乌斯不止是外科医生而已……也许,他杀过人呢?”
一阵细微的战栗由脊骨窜起,这下丽莎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想了。她的脸向门后偏了偏,但害怕奈布发现在场另有他人,又控制脖颈大致维持着原先的姿态。
在奈布解释时,丽莎依然没敢有丝毫松懈,立着耳朵听他的解释。
“特殊的握刀方式?他看起来懂得如何解剖并处理遗体吗?奈布,我不清楚,我没有那么仔细观察过他的举止。”
“而且他的眼睛,”奈布补充道,“他刻意选择遮住的便是那双眼睛。凶手与普通人因一念之差,就能使眼神泾渭分明,倘若我能看到他的样子,一定分辨得出来。”
一旦经历过杀戮,人的气质比之从前截然不同。该死的,萨贝达说得够准的。
杰克负手靠在身后的墙壁,头向上微微扬起,眼皮缓慢地蒙住下面的一对蓝色宝石。没有面罩覆盖的眉间流露出浓郁的哀伤。
奈布和艾玛互道晚安,脚步声渐行渐远了。门又一次从内关上,屋内陷入只闻二人呼吸的死寂。
没有门板的遮挡,艾玛就站在他身旁,此时正以不敢置信的、询问甚至责怪般的目光对他投以审讯。
杰克吐出一口气,表情真诚而又自毁:“丽莎,他说得对。”
“什么?”丽莎觉得一块天大的陨石轰然落在头顶,迸发出最大的诧异。
他什么都认了,可她本来什么都没打算问。
“我们将来大概会步入两不相犯的岔路。即便如此,我希望你不会厌恶我。但绝不是接纳一个你忘记了的、有所伪装的我。”
杰克接口说。
“你现在不需要给出答案。等你精神痊愈之后,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
“艾玛·伍兹小姐,假如萨贝达告诫你的,关于我的一切猜测全部成立,你会后悔认识我吗?”
丽莎不想谈这回事了,鼻尖深深地埋在柔软的鹅绒枕里,嗅到不知是自己还是杰克携带而来的淡淡花香。
她在布料窸窸窣窣的铺展声响中睡着了,全然不顾杰克正心烦意乱,又是拿出了多么大的决心讲这番话。
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察觉到她的眼珠在眼皮下均匀规律地滚动,杰克无奈地想,原来她身上那股乐观的劲头从小便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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