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了了，意真真

　　跨出四五条巷后，前方再无民居，戌尽欢回头一望，只见陆烟轻龇着牙赶了头咧着嘴的骡子追来，他忍住笑不禁有意放慢了脚步往林中去。

　　骡子钻林还没有双腿利索，陆烟轻跳下地来提步追赶。

　　初春花蕊满树，林间香影扑朔。就让风起，为她布一场花雨。

　　戌尽欢飞步上树，在梢间自如点踏，白色身影似柔风般穿梭，卷起花瓣洋洋洒落。树下的陆烟轻仰头望着那男子，散蕊伴着阳光星星点点，缀满在她的身上。

　　戌尽欢正腾跃至半空，背后伤处猛地生痛，脚步一跌，跪倒在花树下。陆烟轻疾奔过来，伸出一手就欲向他怀中探去。

　　戌尽欢三指一碰，落英凝作花盾将她挡住，借机掩盖痛苦神色、调顺气息。

　　花盾极美极柔，似一片花瀑汨汨淋上身来，瓣蕊纷飞，眼花缭乱，惊艳于眼前之景，她情不自禁张开五指，看飞花轻触着指缝穿过。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一只骨节清晰、白净修长的手学着她的模样，掌心贴上她的掌背，张开五指，将她的手扣住。

　　陆烟轻试着转身，岂料另一手被白袖牵住环在了腰上，淡香透着冷硬贴上背来。戌尽欢的下颌抵上她的头，双手抱胸一般将她收紧在自己怀间。“看你这下如何取得画本。”

　　“不取了。这画本你要看送给你便是。” 陆烟轻满脸飞红，倔强应道。

　　“那么慷慨，看来你已将画本内容熟记于心了。”花瓣落地，戌尽欢在她身后无遮掩地笑起。

　　“不准笑！”陆烟轻恼羞回头，滚烫的鼻尖挠上他的下颌，冰冰凉凉。戌尽欢低头俯视，视线交融的那一刻，陆烟轻想重重踩上他的脚背，却鬼使神差地踮起了脚尖。

　　她突如其来的一吻，很短，很轻，连双眼都来不及一瞬。却又似乎很长，很浓，花林霎时静谧，三界无声，半空中落花怔定。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戌尽欢呼出的气息渐热，欲望燃起的冷眸看上去仿佛带着怒意。

　　“胜仙楼里那一茬，我到现在都每日记起。你曾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对你。”

　　“哦？每日都记起？”眼中怒意不减，戏谑的嘴角却扬起。不知为何，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都想融入身体里。

　　“对。每日、每夜、看着你时、看不见你时，就连此时此刻那一幕也在我脑中反复演绎。” 陆烟轻暗暗窃笑。想拿那莫名冒出来的画本激我，好啊，那就比比谁更不害臊。被你耍了几回，我也多少学会了几招。

　　她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戌尽欢凝望着那对俏皮却又真挚的眼，完全失了主意，脑中一热，就在他决意俯吻之际，一颗银光闪烁的水珠滴落至陆烟轻的唇上。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银雨。

　　戌尽欢猛地回过神来，欲伸指抹去雨珠，却不料陆烟轻更快一步，粉舌一吐将雨珠含入嘴中，舌尖轻轻点上他的指尖。

　　白袖猛然一松：“够了！明日卯时，莱洲渡口。”

　　在爆发出的笑声中，白衣忿然穿雨而去。

　　花林外，陆烟轻骑来的骡子还在原地一步一颤地打着转。戌尽欢抬脚骑了上去，臭着脸对骡子道：“怎么，可是要投降，要认输了吗？”骡子轻哼一声，低头嗅起沾上银雨的青草。

　　“很好！小烟轻，乖，随我去郊外断了那桩旧事。”遂向奇雨愈重处行去。

　　***

　　第三日。

　　仙若有情，亦似红尘滚滚难辨。天河倚躺星辉万千，可也会知凉簟孤枕难眠？

　　仙痴老人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锦帛，上绘有一男子倚窗望天。

　　“嘻，你看我画得好不好？”

　　“你作的每一幅画我都喜欢，可这一幅有一处不喜欢。”见凌霜画中所绘的男子是自己，焦抱朴手指向窗边的余地：“为何此处不见了你？”

　　“因为…我在天庭。”

　　在天庭…呵，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天庭。仙痴老人燃起烛火，将锦帛向火中喂去。

　　三轻一重的叩门声忽然响起，仙痴老人一惊，烧了一半的锦帛落在地上。原来是那久日未见的小厨娘来了。

　　自与戌尽欢小亭一别，陆烟轻便开始暗中着手离城的准备。

　　在踏入屋门前，她警惕地瞧四周望了望，这才掏出铜镜放在仙痴的手中。“我要出趟远门，这宝贝带在身上恐会丢失，还是还了你吧。不过听说这镜中的仙术对凡胎不好，莫要多练了。”

　　见陆烟轻执意交还觅仙镜，老人忽然没来由地怒道：“叫你收就收了！物、人皆随缘，又何必强求？”

　　“那你初次召唤铜镜的口诀是否要一并传于我？怕真弄丢了，还能有法子找。”

　　这镜子哪儿有什么主人和口诀，只要有点法力的人都能隔空取物把这镜子夺了去，只是镜上有蛟鳞封印，仙人寻之不得罢了。仙痴老人当时只是故作玄虚，怕陆烟轻拿了铜镜后偷偷跑了便胡乱吹说。

　　他深深看了一眼铜镜，喃喃道：“仙痴痴情不痴仙，觅仙镜中…意难迁…”

　　陆烟轻将这口诀默念了几遍，怏怏地走出门去。此去暮凉山，不知何日才回，心中的话若不说出口便如铅块般压住了她的步子。

　　“焦抱朴。”壮着胆子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感觉你…你不算是个坏人，可千万要藏好，莫被天兵抓了去！” 生怕被抓住细问，她半口气说完，半口气忙跑下缓坡去，坡边林中一头低矮的骡子悠悠探出头来。

　　然而仙痴老人并未留意她的话，兀自捡起焦黄的锦帛摩挲着。“既然你执意回到天庭，我为何要苦苦挽留。天上一百八十日，人间一百八十年，教我认输的…是时间。”

　　***

　　冥帝在位时残酷嗜刑，夜疾宫曾是令地界之灵闻风丧胆的所在。自殊灵君继位后，重筑夜疾宫，殿宇比往日恢弘更盛，但却失了昔日恶煞之势，魔者之风。

　　罗刹鸟跪于殿上。在冥帝面前，他都未曾弯下过腰。

　　“都已将地界之底翻遍，无寿珠还未找到，你让我如何向天帝解释？”殊灵君面现愁容，语中淡淡，仿佛并不十分在乎。

　　“妖珠碎裂在先，炼火吞噬在后，早已同冥帝一般形神俱灭。”罗刹鸟已将这话重复了千万遍。

　　哎，这鸟妖总是寻不出新鲜的借口。殊灵君将手一摆：“罗刹，不得再将它称为妖珠，若被天庭之人听去，岂会饶了你的罪？”

　　“你就是天庭之人，和他们有什么分别？”

　　罗刹鸟话虽如此，但心知殊灵君与大多神仙不同。他迫于天帝之令统领地界，却从不镇压、剥削，由此才会使妖魔们蔑视了他的威严。

　　妖魔眼中的威严是罗刹鸟，而罗刹鸟要守要护的地界需要仙神的止战，需要殊灵君的天界地位才能保全。罗刹鸟敬他，但永远不会真正受制于他。

　　三界分明，无论是神、是人，终究与妖魔殊途。

　　“不如由我协助罗刹大人将地界再翻查一遍。”赤裁女自殿后步出，跪拜于殊灵君座前。

　　她心中清楚除了夜疾宫之外，只剩下罗刹鸟的九重殿还从未被搜寻过。可若是以翻查整个地界作为幌子，便会多费上大把时日，她如此便可在罗刹鸟的身旁多留几日，形影不离。

　　九重殿在天魔大战时被损，之后便改为了两层。一层是将昔日九重中的八重打通封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个口子可出入。第二层则是山巅顶部一座圆形的石室。

　　妖兵不入内搜查，一来心中对九重殿莫名有些惧怕，二来想彰显罗刹鸟在地界的地位。可赤裁女不同，她实在按捺不住，想理直气壮地探个究竟。

　　获得殊灵君的准许，自与罗刹鸟在夜疾宫分开后，赤裁女便径直来到石室门口徘徊不定。这殿中上下唯一的巨型石门该如何打开？她长链挥劈，仙术催力，偌大的石室缓缓开启。

　　巨石穹顶上，一排排石柱如钟乳岩般垂下，柱上烛光晃亮，照出顶上雕刻的魔兽图样。石室正中只摆有一张上古陨石磨成的圆形石床，床下石阶铺开，现出刻琢精美的石地，像人间庙宇墙上世代长存的壁画。

　　“看够了吗？”罗刹鸟低沉的声音响起，在石室内荡起回音。赤裁女恍然回神，原来石门实是被他开启。

　　赤裁女两眼不离那张十人般阔大的石床，那床身透着浑沉的玄光看上去又硬又硌，像极了主人的性子，满是危险与神秘，却又令人不由靠近。

　　“这是第九重，那其余八重呢？”

　　“你会后悔知道的。”

　　“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我的骨子里对后悔有着痴迷。”赤裁女撩开裙摆步上石阶，她笑着向石床走去，大片腿部的肌肤在淡眸前摇曳。

　　“警告你。离石床远一些。”

　　赤裁女回眸一笑，转过身来一步步反踏着石阶，双手在撩开的裙摆间抚弄。

　　她着迷于他的冷漠，这与神仙不食烟火的淡漠不同，是一种隐而不发，腥风血雨前的死寂。他的霸道是杀伐果断的占有，是对地界不由分说的守候，

　　他为地界做了自己最为厌憎的事，成了冥帝的叛徒，却使众妖魔臣服。

　　她崇拜他，没有一个人配得上拥有他，包括那个凡间女子，也包括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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