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洲异事寻

　　|一|斩妖

　　他听见水珠“啪”的一声落在叶面上，脆生生的，仿佛短促的蛙鸣。

　　又下雨了。

　　男人握住长棍的一头，用削尖的另一头小心翼翼地扫开拦在面前的茂盛枝叶，经过的瞬间，被压下的叶片砰的弹起，将积蓄在叶面上的雨水一股脑的洒在男人精壮的肌肉上。

　　凉意沁人心脾，男人打了个哆嗦，目光却没有闪动。

　　即便下了雨，丛林深处的空气也照旧是潮湿闷热的。抬眼望去，只能看见墨云般撑起的树冠，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泥泞，踩上去全无实感，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沼泽断送性命。而阻碍男人前进的远不止糟糕的自然环境，还有无处不在的毒虫、潜伏在暗处窥探的巨蟒、饥肠辘辘的野兽，以及最为棘手的……

　　男人的手，不自觉地擦过腰间的长刀。

　　妖魔。

　　远方传来流水的哗哗声，男人的精神登时一振，他已经缺水太久了。虽然丛林里水洼随处可见，但那些大都是死水，不知其中有多少虫卵，曾经男人有个伙伴长途跋涉后干渴难耐，不顾同行人劝阻喝了一口，隔天就肚皮涨裂而死，从内脏中涌出成百上千条白色的长虫。

　　拨开最后几层蕨叶，果真有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溪出现在了眼前，男人快步奔出林子，踩在溪边的石块上俯身下去，洗净了手和脸，又盛起一抔水灌进喉咙。一线阳光透过如阴的绿盖照射下来，溪流上金波荡漾。

　　男人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而就在此时，他借溪水的倒影瞟见了什么东西，不假思索地极速转身，腰间的刀已然出鞘了一半。

　　参天古树粗壮的主干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爪痕出现在高处，嵌入树体极深，其磅礴的力道甚至动摇了古树的根基，如果承受那一击的是人类，想必会粉身碎骨。

　　这……绝不是寻常兽类所为！

　　男人喉结微微颤动，仰起头循着爪痕的去向一路望去，只见原本枝繁叶茂的半空之中，竟然呈现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像是被某种难以言明的庞然大物开拓出的。通道两旁，粗壮的树枝被摧枯拉朽地折断，几颗稍细的树木居然被连根推倒，虬结的根须就这么挂着泥土暴露在空气中。

　　……快要接近了！

　　男人舀起最后一口水喝了，闭目长长地吐息，重新睁开眼时，犀利如枪的锐气再度浮现在了他的眼中。他抓起长棍，扶正了佩刀，缓步踏入了丛林，背影竟无一丝的犹豫。

　　男人本不是个狩妖人，而是个武士。十几年前，他所效忠的小国“楚”因为礼数不周，触怒了强国“承”而被剿灭，男人锤炼的一身武艺便也没了用武之地，只得靠狩妖为生。

　　狩妖人和烧烧纸画画符就能大肆敛财的天师不同，干的是刀头舐血的危险营生，是真要和那些择人而噬的妖魔正面搏杀的。男人也曾有过同伴，但他们不是在狩妖途中被妖魔当场格杀，就是厌倦了无休止的厮杀封刀归隐，只有他一人，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和愈发纯熟的刀术坚持到了现在。

　　刀、刀术，除了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勇气，这是男人唯二可以依仗的东西。

　　男人的刀名为“秋炎”，沉重锋锐，据说刀匠在铸造它时混入了某种星辰的碎屑，挥舞起来尽是一片闪烁的焰光，灿烂如炽阳。十数年下来，死在这柄刀下的妖魔不计其数，只要这柄刀在手，男人就无所畏惧。

　　耳畔隐约掠过几丝风声，连带着空气都变得寒冷。男人调动起全身的感官，感受着周遭一切细致入微的动静。

　　哗啦……哗啦啦……

　　风穿过竹林一样悉悉索索的响声钻入了男人的耳朵，这让他稍感差异，雨林中怎会有竹子？他定了定神，轻轻拨开面前的灌木，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使人不寒而栗的一幕。

　　几十具完整的人类骨架犹如战利品一般，被高悬在空中，那类似于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正是骨架在风中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响声！林间空地上，一口大锅架在正中央，褐色的浓汤咕嘟咕嘟地沸腾着，人类零碎的残肢在其中浮起又降下，发出令人作呕的肉味。

　　这地狱般的场景，岂是用“骇人”两字便可形容的？

　　男人须发皆张，一腔狂暴的气血几乎冲出天灵盖。如此暴怒，不止是因为那些无辜的枉死者，还因为他在尸山中看见了一身熟悉的行头——弓、枪、刀、矛——那是他同行的装备！

　　“轰！”

　　一颗马车大的巨石砸在了男人原先的落脚点，若不是他于千钧一发之际俯身窜了出去，眼下恐怕早已变成了一滩肉酱。

　　“呵呵……呵呵呵！”恐怖的笑声笼罩了他，“又有新鲜的人肉了……”

　　那是何等可怖的生物！它的躯体像是一只放大了几十倍的巨猿，头颅却是属于狮子的，交错的犬牙暴突而出，两颗铜铃大的眼珠通红得像是火炬！

　　山一样的压力降下，男人昂起头，死死盯住妖魔的双眼，手心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脏也砰砰地跳个不停。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老手，此刻也免不了胆寒。

　　也许下一秒，就会死吧？

　　男人这么想。

　　“不过是人类罢了……”或许是被男人大无畏的态度激怒了，妖魔的语气渐渐低沉下去，它一手抓起粗壮的树干，劈向男人的头顶，“嚣张什么！”

　　长刀出鞘，划出一轮耀眼的赤日！

　　这一次男人没有闪避，而是选择了正面迎击，闪电般的一刀如切断猪油般顺畅地斩断了树干，激射的刀气直冲妖魔的头颅而去！

　　腥臭的鲜血暴涌而出，雨一样落下，而男人也被妖魔空出的一手所扫中，倒飞了出去。

　　可恶！太浅了！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男人撞击在树上，挣扎着站起，虽然那一刀砍瞎了妖魔的一只眼睛，却未能伤及根本。

　　“蝼蚁！蝼蚁！蝼蚁！”妖魔捂着血流成河的脸，咆哮着猛力践踏地面，制造出一波波地震，“你惹怒我了！”

　　男人以树木为掩护，在空地周边奋力奔跑起来，寻找着妖魔的破绽。正面交锋没有胜算，唯有一招了却其性命的奇袭才能奠定胜局！

　　“出来！出来！”失去了一只眼睛，妖魔的视野无疑被大大限制了，它狂躁地四顾，搜寻着男人的踪迹。它对自己的膂力有着绝对的自信，如果男人落在了它的手里，只消稍一用力，就能将他碾碎。

　　左边传来细微的响动，妖魔极速扭头，重拳轰出！

　　粗达三人合抱的巨树拦腰折断，透过激起的烟尘，却不见男人的影子。

　　这是诱饵！

　　当妖魔明白这一点时，它的后背上已然绽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当它回过头，只看见一道影子蹭地窜入了丛林。

　　“狡猾的人类……”怒气愈发沸腾，妖魔的心却渐渐冷却。它曾经见识过这种一击得手就即刻脱离的战术，那是不久之前，一群自称“狩妖队”的人类所使用的，他们大言不惭地宣称要杀死它，而如今却一个不落的全部进了它的肚皮。

　　虽然运用的是同一种战术，但在这个男人手里却格外的致命。他孤身一人，不像狩妖队的人那样，彼此之间有太多牵绊，因此便能保持绝对的冷静。

　　想要打乱他的节奏，就必须要……激怒他！

　　妖魔暗暗打定了主意。

　　“人类……你是来给那些人报仇的么？”妖魔缓缓开口，伪装出耀武扬威的得意语气，“真可惜，你来得太迟了！他们中最后一个人，刚刚进了这口锅。”

　　风声依旧，丛林中鬼影重重，不见男人的踪迹，但妖魔清楚的知道，那个人的气息在悄然间改变了。

　　还得再加一把火！

　　“他们中谁是你的家人，谁是你的朋友？是那个被我吸干脑髓的男孩么？是被我嚼碎大腿的女人？”妖魔伸出猩红的舌头，缓缓地舔过嘴唇，像是在回味人肉鲜美的滋味，“还是说……他们全都是你珍惜的人？”

　　树丛哗啦作响，一道矫健的身影大步跨出，刀锋直指妖魔的眉间。

　　“你……该死！”男人一字一顿，眼中闪动着猛虎般的凶光。

　　“呵呵……来得好！”妖魔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地大笑，“我这就送你去和他们团聚！”

　　妖魔腾空而起，直压向男人的头顶，庞大的身躯展现出了惊人的敏捷。而男人似乎真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闪躲，反而径直跳了起来！

　　不自量力！

　　妖魔收拢四肢护住要害，整个身体呈球状砸在了地上，崩裂了大地！

　　然而，它并没有感到将骨骼碾成粉末的触感。

　　那该死的人类……究竟跑到哪儿去了？

　　“喂。”

　　背后传来压抑着暴怒的冷喝，妖魔下意识地回头，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口盛着滚滚沸水的大锅！

　　火烧一样的炽热感在妖魔的头脸上蔓延开来，它呜哇乱叫着去挠，在脸上抓出道道的血痕。

　　刺啦！

　　刀刃切开皮肤的锐痛接连传来，男人正绕着它的两腿游走劈砍，它狂躁地抬脚落脚，想要踩死男人，却每每与他擦身而过，像是在跳一支滑稽的舞蹈。

　　不过是渺小的人类……竟敢如此戏耍它！

　　此刻，妖魔是真正的暴怒了，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浑身妖气四溢。

　　“人类！我要把你的四肢，一根根拽下来！”

　　“做梦！”男人目光如电，他拼着一口真力坚持到现在，就是在等妖魔彻底失去理智、放弃防御的这一刻！

　　长刀，逆空而起。

　　恐怖狰狞的表情还凝在脸上，水缸大的一颗头颅已然脱离了躯体，飞旋着升上天空。

　　“妖魔……”浑身力气彻底用尽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仰面躺倒，口中喃喃不休，“不要小看，人类啊。”

　　正是此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他愈发模糊的视野中，他不假思索地想要去拿刀，却被一脚毫不留情地踢开。

　　鹿一样现身的少女低下头，深深地凝视他，双眸闪烁如星辰。

　　那是他昏迷前最后记住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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