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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陆)、
街上一名中年男子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趔趄。
“嘿我说你——”男子刚想开口破骂,看到眼前人又一下噎住。
他也真是奇了怪,一个看起来高挑瘦削的女子,能有这么大气力能把他撞得倒地?可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名女子就从他眼前不见了。
那女子正是付洇染。
付洇染从一个打脚客栈出来,问得路人求了个方向,就开始走。
一直不停地走。
她甚至有种感觉,自己今日走过的路,也有那个人的印记。
她走过了他那天走过的路,去寻求他的下落。
她走过了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涟闫县里每一寸土地,都埋藏着十九年前的每一片笑语。
她淌过河川,也攀过高山,不曾困于哪处险境,却独独走不完从村尾到村头的泥石路。
太长了。
一道里程,一道光景。等她走到了村头,她亦走回了十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满心只有段拾弋的付洇染。
兜兜转转的十多年,最后竟是绕成个圈。她付洇染,原来从来都不曾踏出过。
付洇染画地为牢,不怪任何人,怪她自己,从来就不曾看穿。
一块石碑矗在涟河边上,被涟河的水拍打上百年,边角早已磨得圆润。碑下丛生的杂草肆意摇摆,映着灰暗的天。涟河上,破旧的拱桥孤零零站立在原处,且沉默地注视着来人。
付洇染看着那波涛汹涌的浪潮出神。
三两个过路人撇了她一眼,随即有窸窣的议论声。
“怕是那先生的家人寻来了罢?”
“嗨,这人我见过,倒还不是什么家人——先生生前天天上人门那去求亲,这位啊,应是货真价实的先生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哟,按你这么说……也不对啊,若说是心上人,怎么隔了几天才来寻尸?”
“叫你少看点话本,那里头两情相悦的故事哪有那么好拎出来瞧的?先生对这位一往情深,可也碍不着人家无动于衷不是?问天下情为何物啊……”
议论声随着路人走远,付洇染仍是怔怔站着,和那座桥一样。她似乎听见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听到。
她只是上了一趟集市,为什么回来之后,每一个人都说他死了呢?
这涟河,怎么敢葬着他?
这定是段拾弋给她开的玩笑。可她就那么轻易地信了,还傻傻地跑过来。
说不准是段拾弋想逼她——
付洇染冰冷的肢体逐渐回温,停滞的血液仿佛又重新流动。
她承认便是了。只要段拾弋再出来,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
她承认,她十多年来蠢得只爱他段拾弋一个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她来这儿干嘛?
她应该回去。
段拾弋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处角落,但绝对不会是在这里。
对的,没错,她该回去。
付洇染动了动僵劲的脚踝,往后退了几步,旋即转过身,飞快地往村尾方向跑。
就在邱淑贞和建巫仲申面面相觑之时,屋外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仓皇失措的人影懵懵懂懂地冲了进来。
邱淑贞正待看清来人,一个“你”字还未出口,话都堵到了嗓子眼上。
那是她的女儿呀!
付洇染此时已是十分凄惶了。她的眼圈红了一片,发髻在奔走间早已散开,混着冷干的泪水与汗液黏在额头和鬓角。她的嘴唇也是惨白的,衬得唯一一抹齿痕猩红而刺眼。
邱淑贞看得险些晕了过去。
“娘……”付洇染走前一步,低低出声,音色沙哑而不复往日清脆,“娘,我去了他的屋子看……”
付洇染稍微停了话头。她的眼神开始散涣,流连在一片空虚中,像是在寻回什么。而她也终究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知道的,或许她再也找不到了。
“娘,为什么,他的屋子是空的?”
“这……”邱淑贞哑然,顿了一会儿,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洇染,想必你也知道了,段拾弋他几日前就已失足落水,而县里的人也没能将他救起,他已经……死了。”
付洇染静静听着,她一直没有打断过她娘亲的话,只是在听到死这个字的时候眼睫抖了一下。
“可是娘亲,”付洇染提起嘴角,像是要笑,又像要哭。“他是段拾弋啊,天下第二的段拾弋……你女儿的武功都是他教的,怎么可能,师傅会比徒弟走得更早?”
建巫仲申看得心里抽疼。见付洇染如同纸人般摇摇欲坠,他赶忙伸出手扶住了她。
“阿染,你先冷静一下,看婶子怎么说。我和你一样不相信段拾弋会死,除非……这里面有一些意外。”
“意外?”付洇染眼神空洞,嘴里跟着念了一遍。
“是的。不过……具体还是该由婶子解释。”建巫仲申说完就退避到一旁,给她们母女俩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洇染,就在前一段时间,段拾弋曾来找过我一次。他……他的目的,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他可以做到这种地步。”邱淑贞眼里浮现出一丝复杂神色,“他为了你一夜白头,还为了你退去帝位。说实话,我真的很撼动,但我又想到你当初回来涟闫县时的模样……我就知道了,我不能心软。”
邱淑贞重重叹了口气。“我心慌得厉害,便口不择言地说了些重话。至于后来几日,我才听说了他落水的事,刚好又都是同一天,叫……叫我怎能不想到一块儿去啊!”
“不,不是这样的……”付洇染越听,脸色越是苍白。“娘,我记得的,那一天,是三月初七。”
“你——你怎么知道?”
付洇却突然没了答话。
她的脸这下是真的血色尽褪。
“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邱淑贞还没反应过来,一句话已灌入耳内,水铅般重。
“是我……是我害死了段拾弋。”
明明付洇染还站着,却如同一块枯木般,被抽走了仅剩的生机。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木然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之所以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我偷偷跟着娘去了酒楼。”
“你……”
“我听完了全程。我不仅知道他这十二年来是怎么过的,我还知道他过得不好,我还知道他每一刻都在想我,就像我也每一刻都在想他一样。”
“可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当时,甚至觉得好笑。段拾弋想做什么,天底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可我就是太清楚,所以也太痛苦。他的每一步都如此理智而准确,以至于我无法苛责,到头来只能苛责自己。”
“段拾弋后来跪在我面前时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帝君了。”
“我几乎瞬间懂得了他的意思。他和我兜转这么多年,其实也只干了两件事。从段拾弋做到帝君,再从帝君做回段拾弋。”
“我可以理解他千辛万苦所干的第一件事,为的也不过是河清海晏四个字。我还可以理解他干的第二件事有多么不易,为此他亲手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储君。”
“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付洇染的十九年,已经回不来了。段拾弋是个无可厚非的好君主,他却唯独对一个人太自私,连一句死心的话都不肯给予。”
“所以段拾弋跪在我面前,深情地求我原谅时,我难得坦白了一回。”
“我说——”
“我恨他。”
最后一个音节刚落下,天上就飘下了第一滴雨。
雨势渐大,门外的邻里街坊一边喊着“下雨啦”一边飞快跑回自家宅子。
门内却很寂静。
付洇染睁着眼,任那雨把自己的眼睛濡湿。
视线就此模糊。
她盯着雨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一天,她从皇宫回到涟闫县时,也是这般景象。
于是她牵了一下嘴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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