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谢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江彻就起来了。

　　主房和客房之间的距离还是不近的，因此江彻也没压低声音，他隔着门叫人去拿热水毛巾，自己穿好衣裳打理头发的时候，门无声地开了，外面站着意料之外的人。

　　叶清明毫不在意地走进来，直站到江彻身后去，隔着镜子和江彻对视。

　　江彻索性放下梳子，问道：“一大早这是来干嘛？”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叶清明自己也不清楚，他不过是料想到了江彻今天走得大约会很早，再加上因为练武耳力不错，听到了这个房里的声响，便不由自主地过来看看。当然，这个说法是不能叫江彻听到的。

　　于是他含糊地一点头：“听到声响，来看看。”

　　说完话，叶清明还是站在老地方，眼睛不错地盯着镜子里江彻的眼睛——不甚清晰，但胜在就是长时间看着也不会尴尬。

　　江彻等了一会儿，不见这人动作，无奈道：“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梳个头了。”

　　叶清明笑嘻嘻道：“好啊。”

　　然后大大咧咧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抱着剑看着江彻。

　　再然后江彻的脸有点黑了。

　　叶清明大笑，起身一把夺过江彻手里的梳子：“我来吧。”一边补充道：“说来皇家你这年纪，早该成亲了吧。”

　　江彻侧头，却不一小心扯到了头发，轻轻地“嘶”了声，问：“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叶清明正要回答，忽的好像听到了什么似的，脸上挂起一个狡黠的笑来，捏了嗓子道：“哎，郎君有家室，不肯使妾知，苦也……”那个“也”字一咏三叹，听得江彻硬生生地憋了一口气，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侍女怯生生的“公子”二字。

　　叶清明无声地笑起来，自觉地去开门。

　　侍女连头都不敢抬，放下东西，溜得比兔子还快。

　　江彻问道：“明明吃亏的是你，怎么反倒像我被欺负了似的？”

　　叶清明的笑僵住了。他眨眨眼，回忆着，忽然发现若是有人告诉一年前的自己他会跟另一个男人不清不楚还被上上下下的人指点讨论，他一定毫不客气地动手上了，而眼下他不仅没生气，居然还挺高兴的。

　　他自己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一昂首：“我乐意，怎么了？”

　　江彻看他那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堂堂四皇子，养个男子，顶多是无伤大雅，但对叶清明来说，一旦名声毁了，他接下去想要做的事就是千难万难。照理说现在这样子，对江彻有利无害，但他也没有因此开怀一些。他希望这个人的才华可以被所有人认同，希望这人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边，无愧知己二字，甚至想过将来这人若是离开，两人也好光明正大地做敌人，没有谁欠谁的。

　　沉默一会儿，江彻还是指指镜子：“喏，你说的，梳头。”

　　叶清明摇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赶出去。”

　　江彻嗤笑一声。

　　江彻的头发意外地顺，叶清明一只手拢着，只感觉凉丝丝的头发挠着手心，令人爱不释手。他最后给江彻带上玉冠，然后把人转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叹道：“看起来我很有服侍别人的前途嘛。”

　　“哦？你还想去服侍什么人？”江彻眯眼。

　　叶清明微微俯身，瞅瞅江彻的表情，故意逗他：“哦，我怎么闻着股酸味？”然后被江彻冷冷地扔了一记眼刀。

　　梳洗完毕，江彻对叶清明道：“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他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叶清明坐在他床上，托着脑袋：“爷我想来就来，江兄别是想太多啊。”

　　江彻更加莫名其妙，但此时时间已不早了，他再如何，也得走了，临出门是复又回头，嘱咐道：“保全自己要紧。”

　　叶清明忍不住笑了，他一挺身子，直直地倒在江彻的床上，踹掉鞋子，把人叠好的锦被胡乱扯过来，半晌方收住笑意，嘴里嘟囔道：“跟个老妈子似的。”

　　且不说江彻一早离开对其他人来说是个怎样的意外，大家难得聚一次，也不好第二天就散了，反倒是东道主成了叶清明，众人或多或少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毕竟，小崽子总是比较好对付——当然，从宫里长大的那种不算。

　　午膳的时候，在座的大人，除了姚义容外，看着叶清明就像看到了鬼似的。这个年轻人完全不是不会说话啊。有心人想着昨天叶清明闷头吃菜的样子，联系到今天，不仅恍然，原来江彻是这样的，他的人连和别人说话都不被允许吗，非得他有事离开了，叶清明才敢开口。

　　一时间思绪万千，尽管叶清明谈吐学识皆能看出不凡来，也更看轻了几分。

　　这边叶清明微笑，声音清澈和煦：“诸位大人，公子寄心于流民，先走一步了。今日的宴会，在下做东，还请尽兴才是。”

　　他的话不算不客气，但也不是非常的客气——毕竟他身无官职，而下座的各个都是拿得出手的大人物，称在下还是有些倨傲了。偏偏这话也挑不出不敬的刺来，只叫众人苦笑不语。

　　姚义容是知道这人脾气的，这时也佩服起来。他只知叶清明少年得志，轻狂得很，连江彻都拿他没办法。本来已经做好这人开口就得罪人的准备，没想到叶清明轻狂是轻狂，却十分懂的拿捏分寸，不卑不亢，原来存着的一些看轻的心思直到此时才清得一干二净。敬佩中忽的有个疑问：既懂得分寸，怎么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跟了江彻一路呢？

　　贾奕举起酒杯，勉强微笑对叶清明道：“叶公子盛情，我等也不好退却，便敬叶公子一杯吧。”

　　叶清明笑眯眯的：“不客气，贾大人自瑞安过来一路才是辛苦啊，我听闻若不是大人身边的侍卫勇猛护主，怕是差点折在仙居，那地方可不太平。”

　　这话在别人听来都没什么，落在贾奕耳朵里可是惊雷一个。

　　贾奕一边保持了面部表情，一边忙回想自己在仙居被刺之时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物。毕竟此事发生的偏僻，在场的人也都是亲信，自己严厉的吩咐过此事不可以传出去，如今却被叶清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青年知晓了。不，他否认着，是被江彻知晓了。若不是有人告密，就是刺杀之人就是江彻指使的。但江彻的处境他们这些人还能不知道么？要是有那个能力，还窝在江南作甚。

　　他不禁怀疑起身边的人，一个都不敢漏下。

　　叶清明好整以暇地看着贾奕的面色变了又变，关切道：“大人若是累了，只管坐下就是。”

　　姚义容早知这次的宴会两人会有动作，看着贾奕的反应，也不禁吃了一惊。贾奕此人谨慎有余而胆气不足，能让他变色的事情恐怕是直戳了他的软肋。

　　其他人不是吃素的，看到贾奕变色，都隐隐意识到宴会怕是个鸿门宴。看看谈笑自若的叶清明，又犹疑起来，猜测这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但很快众人都笑不出来了。叶清明谈笑间竟能把他们各自的行踪说得清清楚楚，连换了几次衣裳都没错漏，一个个面色大变。

　　叶清明没有揪着不放，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沉了脸：“这是什么酒？连点酒味都没有！”作势就要砸杯子。边上的人忙跪下，止住叶清明的动作，低着头，全然不知的模样。

　　姚义容虽不明所以，但很快走上去，弯着腰笑道：“公子这是生了什么气，别砸伤了自个儿。”他拿起杯子，嗅了嗅，皱起眉头，递给同样走上来的任洋廷。任洋廷凑近一闻，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准备的酒？还不拿上来！”

　　下人都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大家各忙各的，谁还记得一壶酒是谁灌的。于是都不做声。

　　叶清明冷笑道：“我是不生气的，左右就是公子身边一个小人物，得罪我也无好处。只一点，公子身边的猫猫狗狗实在是多了点，今日得罪我不要紧，明日得罪了公子，得罪了各位大人，那谁也担待不起，不若就趁着公子没回来，我替他好好地收拾收拾！”

　　姚义容抬头就劝：“公子尚未回来，叶公子便也忍个一两天罢。”

　　叶清明道：“我是不能忍的，被个下人愚弄，左右不是针对姚大人，你倒是心宽。”这话可是十分的无礼了，姚义容分明知道叶清明是作势，却忍不住怀疑最后一句话就是早想对他说的。

　　众人都知这嚣张的小公子是想杀鸡儆猴了，但之前吊起来的心来没来得及放下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儆的猴，于是都默不作声地看着。

　　从平京就跟过来的一批人跪在叶清明面前，瑟瑟发抖。还有众人意料不到的，叶清明一声招呼，同时把一路跟着江彻到临安的士兵给叫了进来。

　　叶清明像是早有准备，冷笑着一个个数落过去。这些人好些本来就不把江彻当主子，平日里犯的懒还少吗，此时叶清明桩桩件件细数，看起来还真是罪大恶极一般。

　　不停地有人叫嚷着“冤枉”，叶清明置若罔闻，该撵走的撵走，该关起来的关起来——反正这两个处理的结果是一样的，别说江彻，叶清明也不会放任他们活着。

　　忽的有个人挣扎着起来，用尽力气喊道：“叶清明你个讨好男人，不知廉耻的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叶清明这下的脸色是真沉下去了，沉得好似能拧出水来。他走过去一摔袖子，那人不知怎的就被摔倒地上，口中是痛苦的呜咽。

　　他冷声道：“给我杀了。”

　　一边的士兵一句话不说，把人嘴塞住，像拖死狗一样把人给拖了出去。

　　叶清明一扫剩下的人：“还有谁有胆子说么。”

　　全场噤了声。

　　叶清明满意道：“不错，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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