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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0
chapter 20
奶奶情况已经是强弩之末,金孟在一老一少的夹击下崩溃,和沈城大吵一架。沈城无奈妥协,让沈默生请了个长假,回来照顾奶奶,“中考那天直接去考试就行。”他是这么说的,“反正你成绩好,自己在休息的时候加把劲就行。”
沈默生对于他的话不置一词,拿着书在病房看,夏天酷暑难当,但病房里不能开空调,只有风扇偶尔会吱悠悠的转。即便这样奶奶也会抱怨说有点冷,沈默生只好关掉,安慰自己心静自然凉。她会给奶奶擦身,端茶倒水伺候吃喝拉撒,提前感受了一把给人养老是什么感觉,也锻炼出了手劲儿,毕竟给老人翻身还是需要一把力气的。
天越来越热,奶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病房的空气不流通,死气沉沉。那是一种腐朽破败的味道,宛如病毒,水汽般贴服在人的皮肤上,腐蚀着细胞。
沈默生在看莫泊桑的《一生》,讲述了少女约娜的一生,从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到最后被冷酷现实击碎。虽然是一部中篇小说,看的时候却让人坐立难安,觉得漫长。因为梦碎是如此沉重,以至于拉长了整篇文的对人心脏的撞击。
约娜年轻时受父母影响,对爱情和婚姻有着所有少女的渴望,后来遇到于连,他有着高潮的演技,带着假面引诱她走向了婚姻。在婚姻当晚约娜发现自己受到了欺骗,于连是个无耻之徒,娶她只是为了财产。在当晚她遭到合法强-暴,梦自此破碎,于连和女仆苟-合,她则陷入了漫长而黑暗的婚姻陷阱,来自父母的关爱让她得到安慰,然而破碎的东西终究难以重圆,父母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让她的梦碎的更为彻底,感到孤独。后来约娜怀孕,将希望寄托到儿子身上,但儿子是个败家子,最后死于巴黎,她前去巴黎将他带回来。
最后的希望破碎,并没有让她走向毁灭,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地,自此海阔天空的感觉。沈默生看到结尾那句“生活没你想的那么好,却也没你想的那么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无法呼吸。她阖上书,将它放到一边。
奶奶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她眼神有些茫然,看到沈默生的时候愣了一下,开口问:“阿城来了吗?”她声音虚弱,如将灭的烛火。
沈默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问的是爸爸,他已经一周没有来过,沈默生晚上回去的时候两人没打过照面,更不会主动去问,以至于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没。”
奶奶脸上有些黯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或许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沈默生从前积累下来的许多怨恨此刻早已烟消云散。人带着怨恨活下去终究太累,爱和恨都耗费力气,无爱无恨最轻松。
或许是因为《一生》的冲击效果实在绵长,又或者从前强势又擅长无理取闹的奶奶这么安静有些不习惯,沈默生问出那句话:“奶奶,你后悔过吗?”
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似乎不明白她在问什么,沈默生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你埋怨过爸么?他这么久都没来看你。”
老人嘴唇翕动,几次想说什么,但终究被咽下去,她最终颤抖着说:“我怎么怨,他是我儿子啊……”
她纸糊的强势被疾病拆去,风烛残年,惶恐无奈,像个害怕被丢下的小孩。
沈默生听到这个答案没有意外,这个答案是如此理所当然。人类也好,动物也好,都带有这种天性,生殖繁衍是第一顺位,将一切传承下去。文明最初成型,到后来慢慢被具象化,依旧如此。
饶是提前知道结果,她依旧感觉到一阵胸闷气短,起身关灯,道了一声睡吧,自己在走廊上漫无目的的走,仿佛有一只无影手在牵引着她,让她来到了甘薇薇的病房外。
甘薇薇的病房很清冷,她一个人半靠着升高的床头,神情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手指扣着白色床单,缠了一圈又一圈,脸上浮现着不属于她的落寞。
这一刻,她不像是那个从前认识的嚣张少女。
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者甘薇薇本身就处于风声鹤唳,以至于风吹草动都能被她抓到。她听见动静看向门外,带着期待和惊喜迸发前的表情。然而看到来人是沈默生后,那种火苗般的惊喜立刻被吹灭,仿佛被人看到缺陷一样局促,说话不由得尖锐,用刺保护自己:“你怎么在这儿?”
她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愤怒:“你跟踪我?看到我出丑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开心?你和项萱从前就是一伙儿的,现在看到我的下场,是不是要拍手鼓掌?”
她说话语无伦次,沈默生却敏锐的抓住关键,“这么说,孩子是杜若的?”
甘薇薇哑火,有些恼羞成怒,拿起枕头朝着沈默生砸去,声嘶力竭:“关你什么事!”
沈默生往后退一步,那枕头看弧线就砸不到她头上,所以她显得不慌不忙。她看到甘薇薇的脸一边肿了,应该是有人打了她一巴掌。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小公主成这样,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她父亲的杰作。
“小声点,医院禁止喧哗的。”沈默生捡起地上的枕头,拍了拍又给她放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你在等他来?”
“你想说什么?”甘薇薇看着她的眼神有些警惕,依旧张牙舞爪,但更像是虚张声势。
“你觉得发生这种事,你父亲会放过他吗?他肯定不会来的,说不定现在麻烦缠身呢。”沈默生缓缓道,“他来了就是自投罗网,以前你父亲能顺着你的想法宠着你上天,但现在可能吗?”
甘薇薇似乎这才想明白,表情一言难尽。
“所以还是自求多福吧。”沈默生对这一对没有任何好感,他们作天作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是没想到在这个年纪做出这么出格的事,以后的人生会怎么样呢?就算她在没有医学常识,但也知道子宫被切掉一半,对于以后的人生势必是毁灭性打击。
她心中生出侥幸,她的路没走歪,有人提灯为她照亮前路,为此她满怀感激。
时间很快来到中考前夕。
沈默生照例去看了奶奶,今晚金孟会陪床,她回家睡觉,接下来的两天都是这样的安排。
病房里的味道更加奇怪,金孟受不了,见沈默生过来,她直接说了一句自己要出去走走,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
沈默生放下书包,背上全部汗湿,衣服黏答答的粘在身上。
奶奶侧头看着她,眼睛中似乎有一缕光亮,她伸手去握住沈默生的手,指甲擦过手背,沈默生打了个冷颤,那种感觉就像被枯树皮摩擦。
“你小时候,因为是个女娃,我没对你好过。”奶奶缓缓开口,“现在后悔也晚了,来不及了……”
沈默生静静的看着她,没有什么触动。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别记恨我,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别忘了来看看奶奶。”她抬手,想要抚摸沈默生的额头,“还有你爸爸,以后记得孝顺他,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你弟弟也还小……”
沈默生往后一闪,避开了她的手,“算了吧。”
奶奶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难堪的垂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他对我怎么样,你不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吗?”沈默生没有许下诺言,许诺意味着将来要实现,她并不想将自己困在这样的囚笼中,做一个愚孝的人,“我以后的确会给他养老送终,其他的,还是算了吧。沈源以后会长大,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负责,他不是我的责任。”
奶奶嘴唇翕动,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妖怪:“你,你怎么这么冷血?”
沈默生慢慢撸下来她的手,放回薄毯中,面色平和地说,“我现在答应你了,以后这些东西就都背在我身上了。为什么我要应呢,是觉得我会心软吗?”
奶奶试图抓住她的手,被沈默生顺利脱逃。
“到死都不忘给你儿子精打细算,你也真是个好母亲了。”沈默生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麻木的,就算她在病床前尽孝又如何呢?输在性别上,她以为抓到了自己的弱点,就想要把自己捆绑在这里,把剩余价值榨干。
“好好休息吧,这些心就先别操了。”沈默生给她掖好被子,将窗户关上,天气预报今夜有雨,还是防着点好。
她转身正欲离开,就听到来自身后的、有些恶毒的声音:“你真是和你那个母亲一样!我当初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也没生下什么好货——”
这就是我的亲人,她们待我甚至还不如毫无血缘的陌生人。沈默生将自己的心包装上一层金刚钻,忍住怒意,忍住生理眼泪,笑着回头看她,“我长得像妈,可性格有部分还真和她不一样。要说像的话,你骂我冷血,可这冷血不都是遗传自你的好儿子吗?”
她无法忍受老人侮辱她的母亲,那是她的妈妈啊。
沈默生离开病房,来一趟是情分,不来是本分,只能说原本她就没期待过,现在也并不感到失望。
她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天阴沉沉的,黑云压城,空气里水汽含量很大,一阵贯穿闷热的凉风吹过,路旁的槐树发出簌簌的声音。
快要下雨了。
沈默生快步回去。
当晚下了一场阵雨,第二天起来被太阳一蒸腾,从燥热变成了湿热。
今年中考也未打破一直以来的惯例,出些难题故意刁难人,依旧和往常一样简单,考验人的是细心。离考试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沈默生已经将卷子反复检查了五六遍,终是有些不耐烦,双手放在桌子上,发起了呆。
铃声作响,考试终于结束。
整个校园先是寂静,过了一会儿,监考官收完卷子离开,这盆水终于沸腾起来,到处是喧哗,热闹。就算打乱了考生的学校,他们还是轻易就找到了自己熟识的人,兴致勃勃的谈论着诸如假期去哪里玩、考的怎么样之类的话题。
沈默生快步来到大门口,她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心是空的既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就这样结束了,难以置信初中生涯就这样在平淡无奇中结束。
考完最后一科,时间才刚刚过四点,路上还是很热。耀眼的光洒在地上,走在街上不得不眯着眼睛看前方,沈默生顶着烈日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她放下书包,转身去了医院。
沈默生碰见了在外边抽烟的沈城,他眉宇上结满了烦躁,看到沈默生的时候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问:“考完了?”
“考完了。”
“感觉怎么样?”
沈默生想了一下,“还行。”
然后就是两厢无话。
沈默生以为自己没感觉到轻松,但来到医院后感觉重力增加了一倍不止,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沉重之源来自这里。沈城等,金孟等,她也在等,等最终那个结果到来,沈默生坐在长椅上,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不在身体中,而是飘了出去,从半空中俯瞰他们,端详着他们的表情,想知道究竟谁会更伤心。
灯熄灭,门打开,医生出来,对他们摇了摇头,“请节哀。”
人被推出来。
沈城站起来,向前两步,似乎是想要靠近,他手伸向那块白布,但指尖还未触碰到,就缩了回来,微微颤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哽咽:“妈……”
金孟松了一口气,这才将准备好的悲伤面具挂在脸上,跟着喊了一句“妈”,然后哭出来。沈源五岁多,没懂死是怎么回事,没有哭,还差点笑出声,金孟狠狠拧了他一下,他也哭了。
一切就像一场闹剧。
夏天什么都不容易保存,尸体很快被火化,然后就是各种繁琐的程序。沈城是个要面子的人,自然不想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于是将葬礼办的很隆重。尽管他在自己母亲重病的过程中未曾探望过几回,但表现的就像一个至孝的人,来往的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一声“节哀顺变”。
沈默生感觉头昏脑涨,她觉得自己像是中暑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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