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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5
“阿妈?阿妈?车站到了,我们要下车了。”侍女阿清抓着卢慕贞的手臂摇了一摇,提醒她准备下车。现在已经凌晨,慕贞从澳门坐船经香港再到日本,一路旅途劳顿,实在是困了,刚才在火车上就迷糊地睡了过去。
出了火车站,看到站在汽车旁来接站的朱卓文,慕贞脸上带出一抹笑:“阿文,麻烦你这么晚还来接我。”因为朱卓文时常去澳门,几乎每次都有带钱来接济她们一大家子的生活,所以慕贞对他印象很好,哪怕他也曾经带来丈夫的离婚信。
“哪里麻烦,夫人客气了。”卓文连忙上前扶住慕贞,送她上车,再将行李放到车上,坐回驾驶座启动汽车离开车站。
慕贞见卓文亲自开车,惊讶地问他:“阿文,你会开车啊?”
卓文边开车边回道:“是的,我记得夫人因为安全,现在不大喜欢坐汽车,所以就由我亲自来开,夫人,你就放心吧,我的技术很好的。”
“哎呀,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慕贞的确不喜欢汽车,她以前是很喜欢的,可是自从两年前在东京出了车祸后,就再也没有坐汽车了。
想到那次车祸,和这次来日本的目的,慕贞的脸又黑下来,心想东京真是个倒霉地方。
卓文从后视镜看到板着脸沉默下来的卢慕贞,看她面目悲苦苍老的模样,心中暗叹,难怪先生终于忍不住要离婚了,你们两个也实在太不般配了。
卓文是一个有些闲不住的性子,他见车中气氛压抑,就打破沉默说道:“先生前几天刚搬了新房子,因为以前住在朋友家里,实在不方便,整日被人监视,没得半点自由。现在虽然只是两层小楼,但也有五个房间呢,开会完太晚的时候就可以暂时住在那里,很方便。”
慕贞却是心中冷笑,新房?恐怕是为新娘准备的吧!她脸黑得更厉害了,身旁的阿清都忍不住咳了一声。
卓文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阿清,问她:“阿清,你不舒服吗?很快就到了。”
阿清有些惶恐地道:“我没事,朱先生,只是清嗓子而已。”
慕贞来到东京已经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丈夫时常带她出门会客或者逛街游览、商场购物,逸仙能这样陪着她,这些日子真是她结婚以后屈指可数的,但她心里清楚,这些都是暂时的而已,看着丈夫时常若有所思的模样,她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也开始酸痛起来。
她还记得,当初媒人上门提亲的时候,说他是幼子正在读书,因为大哥在国外发达了,有大事业,而他这个幼子要在家中奉养父母,所以需要娶一个有孝心和能干一点的老婆,她因为是家中长女,且父亲也是个侨商被选中。
结婚当天,揭开红盖头的时候两个人才第一次相见,慕贞看着眼前英俊秀美的丈夫,当时的她心中无限欢喜,感谢满天神佛对她的厚待。
新婚的时候,他也会时常同她说话聊天,问慕贞父亲在国外的事业,或者讲诉他学习上的一些烦恼,可是她没有读过书,父亲早逝也没有和她讲过什么,所以那些话题她都回答不上来,他们这对陌生的少年夫妻根本没有什么话讲,他也渐渐的沉默下来。
她每日挪动着小脚,侍奉父母,照料家务,累得她倒床就睡,丈夫精力旺盛,她也只是应付了事。丈夫的不满,她感觉到了,但她不以为意,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大家都是这么过,只要她侍奉好他的父母,照顾好他的起居,最好能再生几个孩子,那么她做的就是无可指责了。
直到结婚七年都还没有生一个孩子,她的心也渐渐慌了起来,特别是,她感觉到丈夫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女人,所以每当他回家探亲时,她也开始小意温柔地伺候他,希望可以挽回。
慕贞想起几月前回澳门奔丧的陈粹芬,形影单只,孤苦伶仃,她心中冷笑,你也有今天呢。当初她知道有这个女人的时候,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可她多年无子,谁也不支持她,连平常慈爱的婆婆也说“阿爸没有看到小孙孙,眼都闭不上呢。”慕贞心中痛苦,却也只能忍气吞声,直到转年生了儿子才扬眉吐气。
她不愿跟着医生和粹芬同住,粹芬可以帮忙做护士,抢着做家务,引以为傲的一双小脚却让她什么也忙帮不上,凭白怄气,她想,在老家才是她的主场。
为了母亲和儿子,他总是要回家的,就这样慕贞守着儿子和女儿老实地呆在老家奉养婆婆,直到有一天,陆灿突然跑来,告诉她丈夫造反失败了,跟着他赶快一起逃命。
这个消息对慕贞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她知道丈夫素有大志,但她从不敢想会是造反,她们一家老弱妇孺,只能惶惶不安地跟着陆灿一起到她娘家躲藏,母亲的哭泣,大嫂的责骂,她都默默忍受下来,她能怎么办呢,那个闯了弥天大祸的是自己的丈夫啊。
等到一家人终于在香港团聚,面对家人的怒火和眼泪,他也只是跪在母亲身前一言不发,脸上有痛苦有失望却没有后悔,他拒绝母亲要他安分不再造反的请求,只说已经买好船票,一家人都去美国大哥那里住。
她的哭泣和劝说全无半点效果,换来的只是他更加的沉默,慕贞想原来自己一点都不了解他,这和她所期望的生活实在相差太远,哪怕他纳妾她都可以忍受,但她绝不愿意带着孩子背井离乡而寄人篱下。
她在收拾行李时,科儿从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拿出一对泥人,“阿妈,快看,这个泥人好像爸爸!”
慕贞闻言吓了一跳,还没待她看清楚就被医生劈手夺了过去,他拿着泥人来回检查一遍,似确认完好,才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又板着脸看着孙科严肃地道:“科儿,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不许乱翻爸爸的任何东西!”
医生很爱孩子,孙科也很少被父亲这样严厉地训斥,这几日大人们都哭丧着脸,让他又怕又委屈,他看着黑脸的父亲,愣住的母亲,吓得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
慕贞虽然没有看清楚泥人的样貌,但她却是知道那是一男一女,那个女人是谁?陈粹芬吗?
她看着委屈得大声哭泣的儿子,想着次日将离家万里的远航,心中悲苦万分,茫然地想自己真是命苦,怎么嫁了个这样不安分的丈夫,忍不住哭道:“这和当初成亲时说好的不一样,逸仙,造反是要杀头的,我娘家也会被你连累的,你就不可以安稳地做医生吗?”
医生心中烦躁,就硬梆梆地回她:“或许,我们可以离婚,这样你和你的娘家人就安全了。”
慕贞听他这样讲,当场就傻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哑着嗓子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给公公养老送终,给你生儿育女,你居然要休弃我!”
这时正在睡午觉的孙延醒来,看到妈妈和哥哥都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现在一屋子的哭声,医生放下盒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气又急地抱起女儿逃出门去。
第二日一早,她们一家老小就在陆灿的护送下登上了开往夏威夷的轮船,当大家安顿下来后,她蜷缩在床上,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面取出泥人,看着两个泥人脸上幸福的笑容,想起昨夜丈夫睡前仔细对着泥人仔细查看后还亲了亲女泥人,这让本就委屈无奈的她怒火中烧。
知道他早上会很忙乱,会无暇顾及,所以出发前趁他不在,就将泥人取出查看,她本以为女泥人是陈粹芬,没想到居然是个陌生女子,仔细查看后发现女泥人居然是怀孕的,慕贞想到昨天丈夫要求离婚的话,她本以为那只是气话,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怀孕,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她越想越怕,鬼使神差地将泥人藏到包中,一起带到了船上。
慕贞躺在床上,听着轮船发出的汽笛声,知道丈夫现在就算是发现泥人不见了,也没有办法。
她看了看手中泥人那刺眼的笑容,想到他正在家里急的团团转,心里突然觉得快意起来。
她起身走出舱外走道,靠在船舷护栏上看着翻滚的海水,笑着用力将泥人掷入海中。
“倘先生决意离婚,吾二人从此告别,不复再供驱策,请先生给吾二人以切实的答复。”
慕贞放下手中针线,听着会客室传来的阵阵争执声,叹了口气,如果丈夫是一个接受威胁的人,那就是不是他了。
提着脑袋干革命,一干就是几十年,家人的劝说威胁还少吗?他都置之不理,当时革命虽然成功了,她也没有快乐过。不要说现在又再逃亡,唉……
“慕贞,针线伤眼睛,你的眼睛不好,就不要再补了。”医生从门外进来,拿过她手中的衣服看了看,“这件单衣还是宫崎夫人为我做的,可惜太旧了,已经没有办法补了,收起来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慕贞心中暗想,自己也如这件衣服吧,老旧到应该丢弃,想到丈夫忍了这么久,终于要摊牌了,她心中悲苦,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实话讲慕贞五官端正,容貌并不差,可她心情抑郁,整日愁眉苦脸,人就显得苍老悲苦。
夫妻两个是同龄人,但她和现在正值壮年的医生比起来,简直比他老了十岁,慕贞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两人早早分居,对他外面纳妾也好,交女友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从不过问。
慕贞垂下眼睛,低声道:“是啊,旧了,过时的就应该收起来,穿又不合适,被人看到还丢人现眼。”
医生看了看神情黯然的慕贞,盘腿坐到她对面矮桌旁,看着那件破旧的单衣,向她解释:“那时宫崎家异常穷苦,为了给我做这件衣服,宫崎夫人把自己的衣服当掉,买来布料,亲手做来送给我的,我很感激她的情谊,也很感谢这件衣服的多年陪伴。”
他看慕贞苦着脸开始流泪,无奈地继续说道:“但它实在太旧了,再洗几次恐怕就全破了,收起来还可以做纪念。”
慕贞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擦掉眼泪问他:“展堂和执信回去了吗?他们跟你这么久,你们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
医生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是的,他们回去了,我们没有吵,只是有些分歧而已。”
慕贞看着医生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在想怎么开口,但她不想继续再绕圈子了,直接说道:“我来东京半个月了,再这里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想回澳门去住,那里离延儿近。”
医生近几日早就想说离婚,但看到慕贞悲苦苍老的模样,总是和老母亲忧郁模样重叠,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现在听她提早逝的女儿,也让他心里难过。
他沉默了一会,劝她:“你才刚来,日本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等我空闲一点,可以陪你去看看。”
慕贞扯了一下嘴角,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她走回座垫坐下,将布包放到矮桌上推给医生,“这是婆婆留下的,你转交给宋小姐吧。”
医生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对金手镯,他记得这是他二十多年前做医生的时候,有了一些积蓄后,买来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他将手镯拿起细细抚摸,又想起当时母亲收到礼物时的欣喜表情,子欲养而亲不待,医生心中一痛,想着失去之后才知道痛苦,那么他现在就更应该珍惜,他抬头看着慕贞,轻声说:“谢谢你,慕贞。”
慕贞摇摇头并不讲话。
“慕贞,我三月写信给你,告诉你我们离婚的事情,你同意的,是吧?”
慕贞却答:“我同意你和那位宋小姐结婚。”
医生皱眉看着她,有些诧异地说:“我们都是基督教徒,教规不得多妻,如果要结婚,就必须离婚。”
慕贞流着泪问他:“像以前一样不行吗?她做平妻,对外就是孙夫人,我不会干涉你们的。”
“不行,平妻不是妻,这样我就重婚了。”医生摇头拒绝道:“你知道我现在身份,作为一个领袖,我必须以身作则。”
他看慕贞只流泪不再说话,又道:“我一个人孤身在外实在需要人照顾,宋小姐是美国大学毕业生,懂英文,对我的帮助非常大。现在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不怕危险来帮助我的革命工作,而且还可以照顾我的生活,这实在太难得了,我一定要和她结婚!”
慕贞见医生态度决绝,忍不住大哭:“逸仙,那你有为我考虑吗?我嫁你三十年做错了什么?我孙子都有了,还要被你休弃,我还有何面目面对子女,你是要逼死我吗?”
“慕贞,离婚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们结婚三十年,一起做了三十年的家人,我怎么可能完全不考虑你呢,我实在是离不开她,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医生见慕贞情绪激动,安抚她道:“就算我们离婚了,你也永远都是科儿和婉儿的妈妈,孙儿的祖母,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唯一改变的只是我们明面上的关系,我们已经分居快十年了,现在只是把它写到纸上,这并不会影响你的生活。”
慕贞茫然地问他:“我和你结婚几十年,我这大半辈子都是为了你活的,虽然我帮不了你,但你要我离婚,那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
“慕贞,你就不为我想想吗?我一个人漂泊在外,饱一餐饿一餐,生病了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痛苦地道:“我只要一天没有看到她,我的心就不安宁,也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工作,什么革命前途,什么国家大事,完全都提不起兴趣。我总是在担心,害怕慢一点就会永远失去她,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慕贞诧异地看着他那痛苦的模样,又见他红着眼睛看过来,不容置疑地说道:“所以,我一定要离婚,慕贞,请你一定要帮助我!”
“你要我怎么帮你?”
“慕贞,你看到的,现在党内同志如展堂和执信,他们异常顽固,他们都是前清老秀才老举人,抱着娶妻纳妾的老思想反对我,如果你能向他们说明,你和我是自愿同意离婚的,那么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第三日,经过慕贞亲自对党员解释后,众人见当事人都同意离婚,也只能无奈接受,医生和卢慕贞正式离婚后,她就启程离开日本回到了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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