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女的科举路

　　晏朝科举分常科和恩科，子、午、卯、酉年为常科，遇庆典加科为恩科，常科通常三年一轮。

　　首年三至五月间，举行获得乡考资格的院试，通常由本县学道主持，考取者称秀才或茂才，秀才分三等，成绩最好的称“禀生”，由公家按月发给粮食。

　　八月，秀才参加郡县由翰林、内阁学士任正副考官的乡试，乡试考中者称举人，第一名称解元。举人经人举荐直接任官。

　　举人有资格参加州试，州试于翌年四月在州府举行，中头名者为案首。而后便是皇城中殿试，由皇帝决定考试形式，并点出一甲三名进士——这是无与伦比的前程荣誉。

　　这一年是乡试年。云深书院通告，院试于四月上旬举行。书院在二月评出免试学子，由学子将证帖带返本籍，或由院方呈送本县（府、郡）。户籍所在地的学道，结合乡里街坊评议，若无出入，考生便能免除院试，到是年八月乡试，直接参加郡县的考试。不想回乡考试的学子，经书院师长评鉴，可在书院所属县府应试。

　　如谢清音、郑瞻、公孙至，有高贵的世家血脉，休说院试，只要表现大至不坏，亲戚朋友串联一下，他们连乡试也免了。

　　宝应作为女子，正常渠道入云深书院，也有免除院试的便利。

　　她本来乐得省事，然而，一群男性寒门学子，也不知为何，联名上书洞主，道她不修私德、行止不堪、践踏规纪、妄言肆践，云云，一致要求除去她的免试资格。

　　院方自有院方的威严，不会因别有用心之人的欲加之罪，就轻易毁掉一位女娘的前途。而出人意料的是，随着院方驳回学子申议，竟有更多学子强硬要求院方免除宝应的免试权。

　　云深渣滓顾、陆、孙、陶四人，年后长久未在书院露面，看情形被低调处理了。宝应知道，顾氏和陆氏的报复终于来了。

　　除了正道直行，她竟没有别的选择。在恶劣情势愈演愈烈之际，宝应向洞主上陈情表。一言有些寒门学子受人蛊惑，捕风捉影、谗上妒下，混淆是非、诬人清白；二言虽为女子，行身立世也当正道直行，决意自请除名免试，以女子身参加院试，向世人证明，她乃云深炼造的德才兼备之人。

　　此表一出，云深哗然。不须一旬，近旁郡县尽知，云深出了一位该回娘胎重造的奇葩女娘。

　　宝应在关键时刻大出风头，却不如表现在外的胜券在握。

　　院试在杞县学道举行。杞县是杨三兄婆家地盘，且老学道与陈先生有交情。她不必谁帮她舞弊科场，只求在监考、阅卷中不要被人坑了。

　　还有两个月。经义、子书、诗赋、时策等，她都有信心，糟糕的是乐考。院试的乐考不定乐器，但考察项目拈阄确定——万一拈到箫管，院试可就悬了。但愿上天保佑。

　　可她又不能将前程押在神意上，每日玩了命的练习笛箫，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为免以后有人生事，她连日常考核也不过分藏着，拿出了六七分功力。

　　就这般每日勤学苦作，连旬休日归家，也少了从前的欢快心境。

　　梅花落了，梨花新开。

　　钦差大人姗姗来迟，一来就给通阳顾氏下马威，顾氏某男与延嗣堂息女育有一子之事，引得群议沸腾，官里坊间皆发声，一致要求严惩某男，某男因此被撸官除族，他与息女所生孽子直接处死。息女也处鞭刑三百，不知是死是活。

　　敢于超越法度伦理的爱情，该有点荡气回肠的感人能力。但宝应没兴趣做圣人，她默默为钦差大人祈祷，愿他吃嘛嘛香，遇刺也不要轻易挂掉。

　　未几，通阳郡又暴出顾氏庶枝某女，竟暗中勾结人奴，掳了良家女子供她淫乐——这种骇人听闻的恶劣罪行，本质是挑战皇权、动摇国本的大逆之罪。此顾氏女竟被贬为息奴，成了供人淫乐、为鳏夫光棍诞育子嗣的贱奴。

　　宝应虽然疑惑，对付通阳顾氏这根系深固的权阀，儿女的越轨、僭越行为，大家长和族老固然有失教失职之嫌，但因此要阖族受连坐之责，也是太难。不然，八大世家叱咤王朝数百年、至今家祚不衰，哪那么容易被掘根捣穴。

　　当然，对升斗小民的杨宝应来说，钦差剑锋瞄准顾氏，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啥药，但风声鹤唳的时节，陆、陶、孙几家，至少会审时度势，知道收敛，暂时想不起她这位小蝼蚁。

　　梨花一落，蔷薇又开。陈先生终于回来。他说看完邸报前回来，她正月便读完了。面对宝应的质问，沈先生拈须颔首，微微含笑，却是不解释。

　　三月最后一次旬假，宝应还是回家过。院试定在下月月中。

　　在准备考试期间，宝应感受到的压力，大半不是来自学业，而是贪婪无忌的庞然大物——所谓世家。压力之下，她构思了新戏《蔷薇架》：

　　三流世家公子和靖，是记在嫡父名下的和家庶子。他聪颖伶俐而温柔感性，一次蔷薇架下救花奴，被顶级世家女公子林夕一见钟情，欲聘他为右侧夫。纳征那一日，他醉倒在蔷薇架下，梦里游魂做了个离奇的梦：

　　一个紫眉紫袍的老者，告诉他那日蔷薇架下花奴，乃是他的嫡亲孙儿，因犯戒律被贬凡间历劫，为谢他搭救之恩，他特意助他脱灾避难。和靖于是梦见自己出嫁，嫁后受公婆刁难，却幸得夫妻恩爱，有几年蜜里调油的日子。妻主怀了他的孩儿，将要落生的时候，他却痛苦地发现，妻主竟与嫡兄有染，她腹中孩儿疑是兄长的。他巨恸之下害了妻主腹中胎儿，使计令嫡兄身败名裂，后被妻主安上通奸罪名，被狱吏凌虐自戕而亡。

　　本与未婚妻两情相悦、对未来婚姻满是憧憬，做了个离奇诡异的梦，和靖自此魂不守舍、不思饮食，对嫡父与嫡兄都不知所措。成婚后虽也夫妻和睦，每见妻子与嫡兄言语相得，心中都似有一头猛兽，挠得她浑若癫狂。渐渐地，妻子冷落他，却与嫡兄过从甚密，他因仍对妻主爱恋如夕，未对妻子妇中胎儿动手，那胎儿生出来却是死胎。妻主自此再不见他，他强挨一年半载，终于忧惧而亡，年只二十六岁。

　　和靖梦见一次人生，现实的人生也要尽了，以为人死万事空，不想这一场淋漓的痛苦，竟似黄粱一梦。他再醒来，又是弱冠之年未嫁时。未婚妻依然聪颖美丽、庄重可人，可他实在怕了，本待不嫁，却知和家承受不来悔婚的后果。还是惴惴不安嫁了，唯是他恐惧以后的事，又因公婆屡屡生事，便时常往娘家跑。他在娘家无事，一趁闲暇便读书作对，吟月叹花，想起梦里梦外三生，忧愤伤感之下，琢磨出回文锦字三百句。这段奇诗引来世人赞叹，也招来莫名又孕的妻主，对他日日夜夜纠缠不休。他将诗文在蔷薇架下烧递，指望蔷薇花神再入梦，让他解脱了这莫名的轮回。

　　果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蔷薇花神果然入梦，只是，紫眉紫袍的老人不见，却有个水嫩的紫眉小娃儿，一样地穿着紫袍。那小儿却道：“本尊乃你前世所救花童，汝梦中老者乃本尊叔祖，只因你奚落他几次，道他花期不如我祖父，他偏狭性嫉、怀恨在心，便不能容你。你与林娘子本是五世姻缘，世世相守相恋，白头偕老。他偏教你二人离心离德，背向而亡。林娘子在你亡后，以魂魄相祭，希冀与你再续前缘，天帝感念其诚、念汝苦，特命我来点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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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应三天将新戏写好，倒没兴致拿给买家，先给了陈先生瞧。陈先生骨子里文人性情，多少觉得写戏文是不务正业。虽如此，倒从来不大阻拦她，偶尔也帮她润色一二。

　　这一次，不像从前那二本，先生虽也仔细读完，总是一言不发。今次瞧了《蔷薇架》，却要摸一摸眼角，好像有泪流出来似的，而后对她说：“这戏真情流露，隐有深意，抒情发志，不显做作，徒儿进益了——”

　　陈先生知她被上书除名的事，倒似神和风淡、不以为意。顺势训诫她一顿，让她戒骄戒躁、静观时局。又感叹她天生颖慧，少而多智，又一路有人扶持，连决定人生道路的学业，也是就近完成，因此少几分静气，临事就不够从容，将来还要多加历练。

　　宝应唯唯称是。她没甚雄心壮志，对荣华富贵、为圣为奸，实在也不大执着，偏偏她的“帮扶”者们，对此却一直固求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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