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庄

　　三月初倒春寒，城里断断续续的下了数场春雨，夹杂着细雪，绵绵柔柔的连成线，衬着天色阴阴蒙蒙，直让人身子疲懒，唯有冒出嫩芽儿的柳枝绒绒可人，为满街昏濛添了抹新绿，令人眼前一亮，禁不住会心一笑。

　　烟雨细软袅朦胧，罗孚轻衣姿聘婷。木桥清流滑卵石，公子如玉步踱踱。素手皓腕红锦伞，华带香囊绿骨篷。缓行男女，又为这依侬街巷补了块别样风景，填了些别样境地。

　　夏毕国，都城阳城，中心市集。

　　今日的天也是在飘些雨丝，细风一吹便能抚上脸，凉丝丝透着些微清爽。因此，街巷市集仍挤了许多人，或为了偶然牵一段情丝，饮食男女；或为了磨寻些灵感，无病呻^吟；或只为了吹吹小风，清心静气。

　　这里被称作“繁市”，是条古街。市口立了个大门阁架，中空，青漆，鸟兽币纹。架上有块牌匾，匾上是赵德成曾祖父赵圻所书的“无繁”二字，金漆，黑底，红刻印，字迹经过时间的挫磨已暗淡了颜色。

　　步入市口，身前没了阻挡，视野便会更开阔。即使三架马车并行也绰绰有余的街道两边，开着的铺子的规模不小，互相之间挨的也不紧密，一眼扫过，都是些百年老铺，透出的气息令人心中一肃。

　　而在铺与铺间的空口处，散贩们如往常一般守着摊子，衣衫清素，面容干净，不时擦拭着摊面上摆的精巧奇特的物件。虽是微缩在街边的灰檐下，尽量避着雨丝，但也没有跺脚搓肩等不雅的动作。偶尔轻声唤上几声，眼神自然的滑过往来花容，温顺的招呼生意。

　　这些散贩都是市监亲自挑选调^教，为的就是满足来这儿的客人——一些贵女公子的特殊癖好。毕竟，那些贵人就算想热闹热闹，也不会去自降身份的地方。如此，这“繁市”，便不知何时成了那只限身份进入的“贵市”。

　　街上持伞的人很少，就算有，也不过是几十步现一个，而且，多是些骄矜女子，拿着把滑骨伞，珠红丝绢白素花，浅蓝皮纸黄细枝，说是遮雨，实则装饰为多。另些个则捏着一方绢帕，轻翘着尾指，配着走动的步伐韵味，使得帕子舞带出娇柔的动痕，间或轻擦眉眼，略带媚意的抚去散落下来的无根丝。而过路的男子却是无所顾及，几乎没把伞，有的也是只在腰间结了宝香囊、温玉坠，也有吊着宝石短匕，握着古意细剑的，同样，大多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

　　一个城的气息究竟是繁华奢靡、靡丽淫奢，还是苍凉悲怆、怆然暗晦，又或是恶骨极涩、穷困寥落，都能从这来往之人与暗涌之情中窥得一丝风貌——

　　阳城，自是糜烂又奔放，这已入了繁人的骨子——

　　“嘿，你们听说了没？”广街边上，唯一一家茶馆的三楼雅间里，一面冠如玉的男子拖长腔调，神神秘秘的低声问道。问完，又刻意顿了顿，但见没人搭话，便微微瞪圆了凤眼，来回扭头看向同伴，又是挤眉又是眨眼，活像只猴子。
　　“子逸啊，听说什么呀？是烟雨巷哪家新来了个美人，还是潇然楼推出了新酿的酒？又或是你转了性子，打算洗心革面，不祸害人了？”旁侧一微敞领口，吊儿郎当的男子挑了挑眉，漫不经心的微讽。
　　“啧，俗俗俗。”莫云翻了个白眼，“我自诩是性情中人，真是看走了眼，竟会和你这一俗人成了朋友。啧，你这淫^^虫酒鬼脑子里除了美人和酒，剩下的都是屎吧？哼。”
　　“哦，我脑子里剩下的都是你。”肖亚对着莫云抛了个媚眼，把话刺了回去，“再说，也不知道我与成天将屎不屎的挂在嘴边的人相比，到底哪个是俗人？恩？”
　　“你你你……”
　　“我我我……莫急莫急，小结巴，有话慢慢道来。”
　　莫云憋红了一张脸，眼里亮着火苗，磨着牙，对肖亚的厚脸皮很是无感。
　　“得了得了，都什么时候了，尽让别人看你俩笑话。恒一，你少说几句废话，子逸，你也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赵颐拍了拍桌子，他本身就生的人高马大，力大无穷，这一拍，感觉震的桌子都跳了几跳。

　　“咳咳，”莫云清了清嗓子，眨巴了几下眼睛，一把展开折扇，叹了口气，转头向窗边望了一眼，“好不容易聚一次，要不是事关素霓，我还麻烦你们做甚？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兄弟有难就得两面插刀嘛。”
　　“哦？事关素霓？怎么，又出什么事儿了？”赵颐皱了皱眉头，抬眼看向窗子，不再理莫云。就连肖亚也放下翘着的腿，缓缓坐直了身子。

　　听到莫云不顾劝阻，还是将此事引了出来。我指尖一动，收回探向窗外的目光，抽回身子，抬脚向屋内退了退，顺手拉过大敞的窗子，隔住了斜飞的雨丝，也隔挡了微凉的寒气。

　　“唉。”我面向窗子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微微眯眼——习惯了窗外的昏蒙，屋内烛火苗的跳动格外引人，但更引人的，是烛火也比不过的两双摄人的眼。
　　至于为何只有四只眼睛，是因为莫云垂了眼，不敢看我。
　　“莫二哥，你既已经说了，又摆出这幅受气姿态作甚？”我轻声打破僵硬的氛围。在莫云抬眼看来时，又对上另两双眼，“赵大哥，肖三哥，不是小弟不将几位哥哥看在眼里，只是如今事态复杂，我怎能拉无辜之人下水？这也教小弟为难。”

　　“这是哪门子话？”赵颐眼睛又亮了几分，眼里的精光直冲我射来。“下不下水，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们早已决定趟这浑水，你这么婆妈作甚。”
　　“是也如此。你这般藏着掖着，莫不是怕哥哥们泄了机密，毁了你的大计？”肖亚斜了我一眼，偏过头，用手指拨拉着桌上的酒杯。
　　“就是，素霓啊，我这不是还什么都没说呢嘛，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哈。”莫云干笑了两声。

　　我默默看了三人一眼，挪步走了过去。

　　这三人，是我有意接近的。
　　赵颐，字子安，是戍边大将赵隶的嫡亲弟弟。
　　夏毕国阳城赵氏，武将世家，世受皇恩，忠心不二保皇党。但一百年前，朝堂风云变幻之际，一招不慎，被小人勾结仇敌遭了陷害，险些灭门，只剩嫡支寥寥数人被流放入边，苟且生活。直到后来真相大白，赵家洗去冤屈，准许入城时，赵隶十二岁，其姐赵茵十三岁，其弟赵颐年仅七岁。
　　但是，后来，赵家并没有回城。赵隶也于十二岁入军，腥血磨挫，不负武将之骨血，十五岁便披挂帅阵，奋勇狠绝。
　　而在赵隶崭露头角时，十六岁的赵茵却被皇帝的一封诏书赐予太子赵德成，作了侧妃，并书命赵颐护送其姐立即入城。

　　莫云，字子逸，书香门第。
　　莫家百年前与萧家关系密切，萧家遭难，莫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但无法挽回局势，甚至受了牵连。修养至今，才隐隐恢复过来。
　　我与莫云最先相识——他是“承启斋”的常客。
　　那天，我在铺子后堂欣赏临仿成功的画作，顺道听听堂中往来贵客的看法。便瞧见伙计引了莫云过来。
　　小十叔曾给了我阳城中几大势力中重要人物的画像，莫云作为莫家嫡长子，自是位列其内。
　　铺子后堂的画，不都是卖品。有的只是供贵客欣赏品鉴的镇店之宝。当然，也有对某些真作瞧上眼，喜爱非常，非买不可的客人，但大多都被吊着胃口，转着法满足他。
　　莫云，就是如此。自从我挂上临仿的新作，便缠着那些个书法绘作将近一个月，不只一幅，而是所有。他想要所有。
　　虽说我本意只是想令这些画作的名声传出去，暗暗安抚赵德成以及那祸水。但还是被莫云缠的受不住，无法，只得告诉他这些个画均是得供宫的。反正这种看似不明，实则容易猜透的想法，正是我有意透漏的，稍加探查，不费劲便能得知，这也符合人之常情，容易让别人理解，不是吗——
　　“啊，毕竟这是'承启斋'千辛万苦收集的，在供宫之前，多让世人看几眼，暗流名声，这样的话，对于以后生意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没准还能博个好名声。唉，不愧是商人啊，骨子里都是奸诈，吃不得亏的……”那些个人或许会这样想，反正事实已定，“承启斋”才是更弱势一方。
　　而这种为他人着想的做法，无非搔到了那些文人的痒处，在多方暗中势力的配合下，也为我临仿出所有真作取得了时机。
　　于是避无可避，只得继续与莫云交往了下去，顺道时不时的透过他的嘴透漏些新消息，不一定是话语，单单这一“承启斋少东家与莫家嫡长子交流密切”的事实便能证明“承启斋”有大动作。毕竟，莫云那“书痴”“画痴”的名声响亮，最舍不得那些珍作的就是他，他越是缠我缠的紧，就代表供宫的时间越临近。

　　肖亚，字恒一，肖家嫡次子。
　　和州肖家，与江家起名，同以“儒商”闻名。
　　来阳城的路上，小十叔与我说起过肖家近来动作频频，在将产业悄莫声的往达木国转移的同时，还派了一队人马，来阳城处置地契，暗道转出。为此，小十叔还傻呵呵的开玩笑的说，没准我能碰上肖家公子，结果，真是乌鸦嘴。
　　如此，虽然我与肖亚是最后见的面，不过，却算的上是最熟悉的，想是肖家也大致知道些同城江家的底细。
　　奥，还有，现今我们所处的茶楼，也是肖家名下的，不过几经掩饰，旁人却是查不到。

　　短短几步路，我脑中浮现了很多画面。四个人从相识到拜了把子，不过短短两个月。和聪明人打交道，特别是同有伦理底线的聪明人打交道，很舒服。

　　“我决定干票大的。”压下思绪，走到桌边，划拉了个椅子坐下，我慢慢开口，“他们不是想要'承启斋'的珍藏吗？那我就全部送过去。”

　　“呀，你这孩子！怎么还没打消这念头，我也想要啊，咋不给我留一卷啊！”莫云拢了扇子，使劲磕了磕桌边，“唉，我也不是这意思……唉，你是不是傻，他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以后那些人更贪得无厌怎么办。”

　　话音一落，满室沉默。

　　“放心，山人自有妙计。”我笑了笑，便看见他们眼神闪了闪，“姑且服个软，先稳住恶狼。毕竟，生意还是要做的。”说着说着，我觉得还挺有趣，不禁露了丝笑意，“至于能在这位子上做多久，就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了。”

　　——因为，西北星轨，已成弱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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