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20

　　到山脚下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人马劳顿。只能暂住一宿。有的人安顿马匹，有的人生火做饭。因为找到了新月，大家的心都放下了。一改前两日的不安和焦急，索罗和土甘一伙人围住新月说说笑笑，问东问西。新月感激大家，心里过意不去，便十分尽心的照顾这些她的小伙伴们。晚饭后，困倦的人们沉沉睡去。新月硬被景额安排住在一个小羊皮帐篷里。

　　景额怎么会不看不出新月的心思呢。一路下山，新月看拓跋臻的眼神，眼里的迷恋和笑意。不用说是景额这个有两房妻子的人。就是索罗，土甘这些小孩子也看出一些端倪。

　　景额在17岁时娶的侧妻乌苏里氏是来自乌苏里的一个小氏族。目的自然是为了政治军事上的联合。然而乌苏里氏性格沉闷，对景额十分疏离。景额只能服从阿玛的安排。虽然和乌苏里氏的感情淡薄，但是为了部族的利益也能相安无事。好在乌苏里氏从来不找麻烦。倒是正妻乌兰琪琪格的到来，给景额生活带来了新意。

　　乌兰琪琪格是蒙古科尔沁草原上皇族孛尔只斤□□的嫡亲女儿。为了求得这门婚姻，景额的阿玛没少费工夫。科尔沁草原不但物产丰富，有山，有水，有河流，一族在科尔沁也相当的有权势。景额知道自己作为继承人的责任。任由阿玛做主，并不敢有任何异议。谁知，乌兰琪琪格却和他极为投缘。乌兰有着美丽草原的清新，为人爽朗坦诚。成亲那天，景额看到乌兰乌黑油亮的头发，笑意盎然的眼睛，健壮而不失姿态的体型，便一下喜欢上了这个蒙古姑娘。显然乌兰对景额也是一见钟情。两个几乎形影不离，亲密如蜜里调油。这次到都安来，即使乌兰琪琪格不要求，景额也会请求她跟来的。这时的景额又怎么会看不出新月对拓跋臻的爱恋呢。

　　拓跋臻在篝火边等着景额的到来。他清楚景额一定会来质问他。他做好了准备。是自己答应了景额和新月再无瓜葛。是自己打破了承诺。过去的两天是拓跋臻一生中从没有经历过的日子。在和叔父生活的年月里，是不停的奔波，投靠，颠沛流离。叔父经常酒醉的一塌糊涂，只有在那时候，拓跋臻才能听到他的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哭泣。

　　有一次，叔父又醉了。醉在一片戈壁滩上。他疯跑着说是要摘下月亮。拓跋臻拦不住他，只能跟在他后面拼命追。心里既担心又害怕。担心的是叔父醉的厉害不知轻重，滑倒跌伤。害怕的是在茫茫戈壁滩上，有许多野兽。如果跟丢了叔父，他一个人该怎么办。那一年拓跋臻7岁。叔父终于力尽而跌坐在地的时候，拓跋臻才得以赶上他。叔父一把抱住他先是大笑再是大哭。硬生生的把他抱在怀里。那是拓跋臻在记忆里第一次被人抱住。叔父平时对他极其粗犷。不要说抱，就是抚摸一下头顶也是没有的。但是那天，叔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放声大哭。拓跋臻清楚的记得叔父的哭声。那是狼嚎一般的痛楚和绝望。叔父和他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对于拓跋臻来说，从小只知道和叔父相依为命。虽然也知道阿玛和讷讷的惨死，但他没有经历过阿玛和讷讷的照顾，关心和爱护。他不知道一个温暖和稳定的家是什么样子。他从没有经历过日出而作日暮而歇的生活。因为不知道，所以从未向往。因为从未得到，所以谈不上失去。自从他记事起，便是在叔父的马背上跟他四处征战和复仇。对他来说，家就是叔父。叔父就是家。叔父就是阿玛和讷讷。生活的全部就是东奔西走。生活的目的就是报仇雪恨。他不能体会叔父的痛楚和绝望，7岁的他还不能感受叔父失去的是妻儿，是兄弟，是曾经活生生的存在。是的，他不能体会。但是在那一个夜晚，他品尝到了叔父滚烫的咸而苦涩的泪水。叔父沉沉睡去。拓跋臻守护在他的身旁。一整夜手里握紧弓箭，紧张而警惕的观察四周。从那时起，他自动的肩负了保护叔父和自己的责任。
　　叔父想要投靠强大的满人是必然的。清兵入关，势如破竹。从北京到扬州如入无人之境。连满人自己都不知道这容易到底是由于自己过于强大，还是因为汉人过于不堪一击。虽然也有山东的叛乱，嘉定的反抗，但满人的胜局已定。叔父曾经告诉过他，以后包括蒙古人的地盘和北人的大片土地都会是满人的疆域。

　　叔父是想借助满人的力量复仇。坨坨人早已经失去了领地。变成了大漠，草原和山地里的鬼影子。土匪一般的靠洗劫为生。叔父和他势单力薄，要想彻底干掉所有的坨坨人，仅凭他们两个，希望渺茫。但是满人的疆界逐步扩大，眼线众多。如果能借助满人的力量。他们或许会大仇得报。这是叔父的计划。然而在那天得到坨坨人消息的时候，叔父却沉不住气了。

　　那一天拓跋臻没有能够像在戈壁滩上的夜晚一样守护住叔父。当他眼睁睁的看着他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身首异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了戈壁滩上那晚叔父狼一般嚎叫里的绝望和愤怒。体会到了什么叫活生生的失去。复仇不再是为了没有见过的亲人，不再是为了没有经历过的亲情。复仇终于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的真实和凶猛。渗透进了他的毛发，肌肤，骨骼。吞噬了他的心。复仇也终于在他12岁的那一天成为了他信奉的真理，今后的路途和他全部的生活。

　　景额坐在拓跋臻对面的时候注意到拓跋臻眼里的痛苦。景额很满意自己的判断。看来拓跋臻是舍不得新月的。因为曾答应过自己远离新月，此刻当然会痛苦。景额不准备再兜圈子。他并不是关心拓跋臻，而是心疼新月。他开口说“新月的阿玛不在都安，你恐怕要向我姑母提亲了”

　　拓跋臻一时没有听懂景额的意思。他以为景额会说让他远离新月，甚至离开都安。听到景额说提亲，他错愕的不能自己，吃惊的看着景额。

　　景额料想到了拓跋臻的错愕。递给他小一个皮囊，示意拓跋臻先喝上一口烧酒。继续说“新月的亲讷讷早就不在了，亏得那拉讷讷照顾这么多年。以后就由你照顾了。”

　　拓跋臻呆呆的拿着皮囊却没有喝上一口。他万万没有想到景额是在安排他和新月的婚事。这正是他这两天矛盾的症结所在，是他一再回避，一再不敢深想的问题。一下被景额点破，他知道不能再躲避了。他必须决断。不能再让不论是景额，还是新月误会下去。他打断了景额的话，说“我现在还不能娶新月”

　　景额正在解释该如何过向赫舍里氏提亲的这一关，被拓跋臻的一句回答说的蒙住了。他本来因要缓和气氛而故意散坐着。听到这话，他倐的一下坐直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景额问

　　拓跋臻大口的喝烧酒。停顿一下，说“我没有资格娶新月。我曾经向神明和拓跋的列祖列宗起过誓。我要杀干净所有的坨坨人，为我的阿玛讷讷，为了我叔父，为了我的氏族报仇。在大仇得报之前，我没有资格娶任何人。”

　　景额立即明白了拓跋臻的意思。他顿时怒不可遏，上前揪住拓跋臻的衣襟，气急的问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她！”

　　拓跋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从看到新月在那个清晨坐在围栏上光芒万丈的一刻起到现在。他也一直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一步一步沦陷。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甚至感谢景额揪住他质问。这个质问本应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责怪。他甚至希望景额不如打他一顿的好。

　　景额却放了手，坐回原处。两个人沉默良久。

　　夜色很深了，连马匹也都在站着打盹。篝火噼噼啪啪作响。景额的胸前被炙烤的火热，背后却被夜里的山风吹的冰凉。他想了很多可能。他以为拓跋臻也许会踟蹰于乌雅部族的势力而不敢提亲。或者发愁于新月的阿玛早前对新月入关的安排。或者不愿意留在都安。这些他在出山的路上都替拓跋臻考虑到了。也都有了解决的办法。但是他怎么样没有想到拓跋臻会拒绝。而拒绝的理由让每一个满人勇士都无法否定。他站起身，坚决而平静的对拓跋臻说“你尽快和新月解释清楚吧。然后请你尽快离开都安”说完走了。

　　拓跋臻沉重的点了头。他感激景额为他做了决断。在过去的两天里，他一直推迟着这个决断。不想也不敢正视他必须的选择。和景额不同，虽然坐在篝火边，他的前胸和后背一样被山风吹透了。心口没有一丝的热气。他不断的喝着烧酒取暖，头已经晕眩，心底却依然冰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