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全传

　　孙二娘先抿嘴笑，这下开口说，“武都头说杀邪恶之人，酒家想来也够邪恶。只怪酒家对官府最是痛恨，听二位公人叫你都头，才动了劫财害命的意念。对了，那两公人现在不知如何了？我得去看看。”便下得后房，一会跑将上来，“正待开剥，待会咱三个就用那厮们心肺下酒！”武松说，“岂不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千万使不得。”三两步跑着到后房，见那剥肉凳上，躺着两具油腻腻光滑滑尸体，一个仰面向上，一个后背向上。旁边炉锅子里汤水翻滚，白气蒸升。两伙计正一人一边，用那剥皮刀在两个公差头发上磨擦。原来这十字坡酒店，但凡主人在家要取心肺下酒时，便与胸前剖开，怕在后面把肝胆弄碎，苦了胃口。而要做牛肉馅时，便在后面下刀，挖了股腿上精肉。这两个公人，本来都要做成水牛肉馒头，却听张青与武松要一处喝酒，两个开、剥的，就把其中一个翻过身来当牛肉做活。一个伙计在仰着的公差头发上擦过刀，对着颈下正要下手，听得武松说，“且慢。”回过头来，见张青、孙二娘也跟着到了里面。孙二娘说，“武都头不准杀这二个行货，且放了他们。快调些解药来喂了。”
　　三人回到桌上坐好。孙二娘又看了武松半天，叹口气说，“真是差点误了大事，结果了都头的性命！只是，武兄弟既是都头，因何又被发配到这孟州来了？”
　　武松就把自己柴进庄避难、景阳冈打虎和斗杀西门庆诸事细叙了一遍。孙二娘对武松身著枷锁飞云浦打败六个武林高手惊叹不已，直夸武松好身手。武松说也不是自己有什么好身手，只因有一双鞋，命不该绝。孙二娘问什么鞋。武松又把韩玉兰送给自己八搭麻鞋的事说了一遍。
　　孙二娘就看武松的鞋。先是站着看，后又蹲着看，“这鞋子带耳绊，就是八搭鞋吧？”
　　“是叫八搭鞋，麻布的最牢。”
　　“二娘从小打打杀杀，没做过针线活。看我那厮张青，衣鞋都是二娘缝的。今后二娘还得学针线活呢！”孙二娘说，见大家都没说话，又说，“二娘要学会做最牢的八搭麻鞋！哥哥今天穿这八搭麻鞋也没伤着二娘呢，反倒差点被酒家做了。”笑了笑，还是心有余悸，“刚才武松兄弟进酒店时，项上也不戴得枷锁，额上也不见得金印。我那厮张青吩咐过酒家，三种人不准伤害，其中就有剌配犯人。要不，酒家哪会于酒中下那蒙汗药呀！”
　　武松撩起额前头发，“你们看，我这还有颗新剌的金印！”
　　“原来被头发遮住了！”孙二娘凑近看了，心疼地用手指摸了一下鲜红的肉印，“要是早看到这剌配金印，也不会下手害你，只怪武都头头发遮拦，差点造成大错！”
　　张青说，“我说不能害的三种人，一是行僧游道，二是行院妓女，三是路经此地的流犯配军。武英雄你想，那和尚道士，与世无争，又不曾受过多红尘享乐，自是杀他不得。行院妓女必是家庭艰难，免强苟活，冲州撞府，不知受多少辱屈，才挣得些卖身的可怜钱，劫她们财，害她们命，不光江湖不耻，自家良心也过不去。流犯配军里更有英雄豪杰，有许多被邪恶小人忌恨陷害的好汉，但凡提不起放不下的，谁来忌恨？又如何当得了配军。这便是小的三个不杀的缘故。可浑家女流之辈，一再误我大事，去年竟差点药翻一个惊天动地的英雄，就是花和尚鲁智深。鲁智深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账前提辖，姓鲁名达，为救卖唱的金老汉父女，三拳打死镇关西，逃走五台山，落发为僧，因脊梁上长有花纹，江湖上都叫他花和尚鲁智深，使一条六十来斤的浑铁禅杖。从此经过时，浑家见他浑身肌肉，便于酒里下得蒙汗药，要做黄牛肉馅馒头。正要开剥，小的回来，见那禅杖非同小可，才调下解药救了。那鲁智深不计小的浑家过错，还感念小的救命之恩，与小的结拜为兄弟，何等菩萨肚量！近日与杨志占据二龙山珠宝寺，专与官府作对，杀富济贫。倘若当初做了他，江湖上不是少了个行侠仗义的好汉？可我这浑家虽则有点武艺，到底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教过多少回，不要再害僧人，却在鲁智深兄弟之后，又做了一个僧人性命。”
　　孙二娘不等丈夫说完，用手击桌，“那云游道僧，断不是酒家有意害他，一怪那厮要在孟州找什么张团练，那个人据说是专为官府培植势力的，断不是什么义气好汉；二怪那厮对酒家挤眉弄眼，酒家自不理他，竟拔出两把戒刀来，场院里跃武扬威。看那手段，酒家自知不是对手，才假意答讪，那僧人以为酒家有意于他，放松诫备，酒家才能酒中下得蒙汗药，翻了那厮，做成牛肉馅的馒头来。”
　　众人哈哈笑过一阵，张青接着说，“小的刚回来，见武英雄骑在浑家身上，以为泼皮要行不轨之事，一气之下，冲上前来帮助，没有看到楝树下的押送哨棒和枷锁，要不哪来这打斗之事？差点又误伤都头。小的再陪不是，请都头喝此一碗酒，像兄长鲁智深那样，不记小的过失之处。”
　　武松喝下一碗酒，“英雄不打不相识。”
　　“既是发配，那两个解押公人，断不是好货色，都头何故又不准做了他们？”张青夫妇都说。
　　武松坐正些，说，“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再说那两个公差一路上也不曾为难武松。”
　　正说间，二公差和两伙计到得堂间，“都头，喝如此好酒时，也不叫醒我兄弟。”
　　武松笑，“你二人一路辛苦，睡得香甜，才不忍心搅二位美梦。”
　　“适才真的做着美梦，在天上飘啊飘啊，遇着王母娘娘。王母娘娘有意我招为快婿，正要与那玉皇大帝女儿成亲，又被他俩推醒过来，真是不爽！”
　　俩酒店伙计笑着抱拳施礼，“还望二位官人恕罪！”
　　众人又笑。
　　武松在十字坡歇脚三日，张青夫妻酒肉相待自不必说。孙二娘得知武松身世，直把武松当自家兄弟来可怜痛爱。一回酒足饭饱之后，孙二娘要武松演示拳棒，在一边看了，好生惊叹，问武松，“武都头如此高超武艺，断可一下要了奴家性命，因何却要等到张青那厮回来，几个斗你一个？”武松不好意思的样子，想想还是说，“那天嫂嫂去后院给酒下药时，武松已在门缝时看得清楚了，所以没有喝嫂嫂坛里的酒。武松念及一个女人家，操持这么大个店甚为不易，自有生计的难处，不能相帮，已自有愧，哪能伤了女家性命？那会嫂嫂不识得武松，嫂嫂要毒杀武松，那是嫂嫂自有原因的。武松因失手杀过亲嫂嫂潘金莲，至今心中有愧，断不可随便再要了一个女人的命，只想动手教训一下，没有必杀的仇恨。”
　　孙二娘听武松言辞真切，两眼顿时湿了，“二娘也是自小命苦，没遇着哥哥这样体谅女人的英雄。家父也曾请先生进门要奴家习诗学文，可就是三从四德、男尊女卑那些调条，奴家一气，不再念书，自要习练武艺。后来遇着张青那厮，总算对奴家有较多依顺，如今在家里也有同等地位，可我那厮在体谅女人上，也不能与都头比的。要是我那厮遇着要毒杀他的，打得赢时，一下还不搠了性命！二娘这条命，也可说是都头给的呢！”说完，又是行礼拜谢。
　　到第四天，两公差记着交割日期临近，问武松可否早些上路，孙二娘气极，“上什么路？武英雄是酒家兄弟，从今天开始，就是十字坡酒店主人，服什么狗屁剌配刑！且看老娘把那锁枷砸碎！” 武松说，“武二深感二位厚待，只是交割日期内不到孟州牢营，官府查来，怕有连累。”张青说，“武英雄如怕连累，不如去那二龙山珠宝寺。我兄弟鲁智深多有书信邀小的上山入伙，也常来饮酒，提及武英雄大名。武英雄在沧州柴进庄离别宋江后，宋江只当都头还要去，每天叨念，那柴进庄上本是江湖豪杰集散场地，武英雄因此江湖有了大名，加上赤拳打虎，更是威震江湖。若去二龙山时，断能做个头领，却不比牢里服刑好了许多？我且写一书信与你带去。”武松说，“二位好意武松心领了，只是武二在那阳谷县、东平府受百姓关爱，集资为我开脱，才有今天性命。一则武二想在三年刑满之后，回还东平府当差，报答百姓恩德，二则武松还要揭那那贪赃狗官受贿，也当回去为民除害，以谢百姓。”
　　张青夫妇知武松个性刚烈，挽留不住，取出包裹行袋交还，又送十两重大银一锭供路上使用。二人送了又送，一直送到孟州道上。
　　因张青夫妻曾在孟州杀死都头的案子，到孟州边近，不好再送，与武松分手辞别。武松感念张青夫妻款待恩情，与张青行结义之礼，结为兄弟。张青因年长，武松拜张青为兄长。孙二娘虽小武松一岁，武松还称为嫂嫂，要行跪拜大礼。孙二娘哪里肯受，一把扶起武松，自己反倒弯腰跪拜，“还是我拜武二弟哥哥吧！”泪流满面。张青依顺孙二娘性子惯了，此刻却不依着她，，“武英雄是我兄弟，你又是我浑家，当尊你嫂嫂，而你又要拜武都头哥哥，别人听得，却是如何伦理？”孙二娘说，“什么狗屁伦理，老娘就喜欢叫武二哥哥！”
　　“你以前说的，只认我张青一个人做哥哥，现在却又多出一个哥哥了！”张青笑着说。
　　“只怪那时不认得武松哥哥呢！”
　　孙二娘看着武生好一会，见武松只是低头不语，突然上得前去，扶了扶那项上枷锁，对两公差大喝，“快把枷锁除了！”两公差迟疑着吞吞吐吐，“这不合适吧？”
　　孙二娘一把反剪起公差的手，“什么合适不合适，在这里老娘的话最合适。你两有这狗命，还全赖我武松哥哥心善。解也不解？”
　　差役唯唯喏喏，“我解我解，却是到大路上，一定还要带上。”
　　孙二娘说，“那也要等过了快活林酒店，看到孟州城时才轻轻地戴一戴，只做样子，不连累你们。到快活林时，让我哥哥好生喝上一碗，断不许催促。”竟又泪流满面转对武松说，“哥哥这次服刑，怕有的苦受。”突然又转对张青，“在那孟州劳营好像有熟人什么的吧？何不写个信让哥哥带着，也会多受些照应，少受些皮肉之苦。”
　　张青一拍脑门，“娘子不提起，我倒想不起来。是有一个熟人在劳营管事，也是我犯事后，解救我的兄弟。虽三五年不见，也不会忘记，今恰好央哥哥带些人情银两酬谢答救之恩。咱快找一个地方借得纸笔，写一封书信与你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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