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怪物？
　　我惊恐地盯着屏幕，退靠在墙壁上，捂住嘴巴，避免自己发出崩溃的声音。狭小的监控室里现在只剩下我和霍克两个人，但他显然要镇定许多，最起码他还站得住，还能够镇定地拄着拐杖走到操作台前将屏幕关掉，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我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画面。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人，他闭着眼躺在一片白色里，一动不动，却仿佛一个尖叫的灵魂在黑寂里瑟瑟发抖。
　　手术台边站着三个人，易玄、徐行和一名医生。
　　易玄，徐行，他们在干什么呢？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嫣在形容徐行换血时所用到的那个词：野兽。他银色半透明的头发，似冰雪般苍白的皮肤，伸长而青筋狰狞的耳廓，嗜血妖冶的暗红双瞳，骨骼狰狞而畸曲的……一切一切，都迥异于人类，那么地骇人心魂，恐怖难书，就仿若黑夜中的血腥虐食者。我就这样定在监控室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画面，看易玄一点点变身，变成妖冶的野兽，看着有红色的液体，随着透明管道，一点点地从一个生命向另一个生命流动，带来罪孽、死亡和新生甚至、长生不老。我仿佛是那窥探到十三扇门后三位一体圣像的孩子般惊惧失措，但愿从未打开过那扇门。
　　但愿从未……
　　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停滞了，它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监控室，只是当我恍恍惚惚来到手术室门口时，易玄红着眼睛站在了我面前。
　　“你、你怎么……”他惊恐地看向我，尚还在粗声喘息，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堪可称脆弱的神色，这样惊惧、慌张、不知所措。可笑的是这一刻他犹如猎兽般锐利血腥的双眸、他被染红的衣服、他骨节突出的尖利的手爪、他身上挥散不去的浓郁腥气，这一切几乎使我心跳停止、晕厥。
　　正这时，徐行忽然快速将我和易玄都拽了进去。
　　“砰”的一声，门被狠狠关闭。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她像一阵风一样将我刮进了手术室内。不，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甚至比烈风还要快，将我刮到了地上，双腿双肘磕得生疼。
　　“小鱼。”易玄想要扶我。
　　但他的手上还有血，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他推开，那血却还是粘到了我手上，暗红，粘糊，灼烫，腥味儿刺鼻，冲入五脏六肺。我扶着墙壁呕吐，怎么忍都忍不住，直吐得昏天黑地。一个长到快二十二岁连死人都没有见过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这个？我甚至觉得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脑海中的血管在强有力地脉动。我听见那声音，贯穿了我的大脑，一下一下牵动着我的感知。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易玄不会伤害我。我就在心里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我扭头，见易玄、徐行和医生都看着我，表情各异。
　　手术时内沉默得十分诡异。
　　“她一个人不可能找到这里，”徐行冷冷地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刃，“我出去看看，应该有同伙。”
　　说完，她朝外走去。医生见状，表情狐疑，也道：“我也出去看看。”
　　这样一来，手术室里很快就只剩下我和易玄两个。他没有再靠近我，相反地，他退到离我很远的地方，正好挡住了手术台上那血淋淋的一部分。他的面上已恢复素日平静克制的模样，只眼睛里流露出浓郁的无法掩饰的愧疚、哀伤，仿佛一个做错事被抛弃的孩子。愧疚？被抛弃？孤零零一个人？我为自己心里猛然涌现出的怜悯之情感到好笑，我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在同情一个猎食野兽、杀人犯。而在我身体里，潜藏着面对野兽捕杀时的猎物本能，受到威慑、逃避、恐惧、求生，那是一种不受意志控制的无从克服的颤栗。尽管在理智上我十分厌恶如此，并竭力压抑，却始终无可奈何。
　　他目光晦涩地看着我。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目光不肯移开分毫，看着彼此。
　　慢慢地，我扶着墙壁站起来，心跳仍然很快，双腿仍然虚软，整个人像是劫后重生，粗重地喘息。
　　而易玄呢？他的长发正一点点变短，他的眼睛、耳朵、皮肤、指甲等也在一点点恢复如初，就仿佛、仿佛一个怪兽正在变身成人。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然而他丝毫没有在意，只是紧紧盯着我眼睛。
　　那些变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我面前真实地进行。
　　“你、你……”
　　“如非这样，我会死。”他无奈地说，“换血是维持生存的一部分。”
　　“他……”我颤抖着手指向他身后那干瘪得只剩下骨架的人，声音哽在喉咙里，始终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目光一触即，飞快地移开，我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这样的场景，从未有过，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恶梦。
　　“我……对不起，吓到你了。”他迟疑半步，试探性地朝我走来。
　　“等等、等等，你先别过来，”我慌乱地看向他，呼吸凌乱，闭着眼道，“我知道，我知道……易玄，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你别过来，先别过来……”
　　危险正在逼近。
　　我的意识像一片浓雾，正在一点点迷蒙、涣散、流失，变成清浅游丝，它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身体本能，抵抗不了潜在的恐惧。不知何时起，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沿着墙壁向下滑倒，意识到易玄在向我靠近、伸出手，甚至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步入一个幻境。
　　我只是没法抵抗。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片草原。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淡绿色如同一张裘毯，薄薄的，铺在大地上。云开鹰翔，风吹草低见牛羊。
　　一个身形高大、体格健壮的中年人，穿着蒙古族服，骑着棕色骏马，意气飞扬，正朝我奔来。他有一双鹰眸，明亮而锐利，笑的时候，里面绽放光彩，又露出洁白的牙齿，但眼角皱纹很深。我以为他是在对我笑，但骏马从我身体中穿过，等我震惊地回过头时，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虚影，而他正与他的妻子孩子相聚在不远处的草坡上。准确来说，是我产生了幻觉。
　　我走过去，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且笑且哭，情绪激动异常。这时，我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是格根和他的妻子、孩子们。”
　　“我不认识他们。”我皱着眉摇头。
　　“格根的妻子和孩子们，死于二零零九年七月的一次暴恐事件。在那之后，格根一个人回到草原的家乡葬了妻子孩子，后来辗转多地，居无定所。”那个声音停顿片刻，又道，“在过去的几年里，格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为他的妻子、孩子祈福，希望他们往生相聚、幸福平安。”
　　“现在这算什么？”尽管十分不解，但我没有等到回答。
　　这时，草坡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蒙古包，它装饰得简单而漂亮，上面挂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流苏挂饰。格根的妻子穿着花花绿绿的长裙，在毡门前弹蒙古琵琶，而她的女儿们，则围着母亲唱歌、跳舞。格根和儿子骑马归来，和她们相聚……白云苍狗，暮色四合，月光清晖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人们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唱歌跳舞。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热情如火的笑容，甚至感染了我，让我迫不及待融于其间。可惜的是，我只是一个过客、虚影。
　　“这是格根的弥留之梦。”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弥留之梦？”
　　“亲人团聚，故乡歌舞，一切都回到最初的模样。没有离乡，没有偏见，没有杀戮，没有分别，没有孤独，没有流浪，甚至没有外人的打扰。”那是个非常好听的声音，好听到我一直忽视了声音的主人，——尽管那根本无需思索。我看着格根和他的家乡、亲人友邻，只觉不安。
　　“可这又能持续多久？”我问道。
　　“直到死亡。”
　　“可他……”
　　“这是他自己愿意的。”
　　“我不信。”
　　篝火跳跃，如同一簇一簇的焰花，美丽而凄怆，发出哀哀的低呜，同时光线发散，白芒厉厉，令我眯起眼睛。
　　等我适应一切，再睁开眼时，我知道自己已从那幻境中清醒了过来。然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真实得让我沉溺，只想与他们同唱共舞。有那么一刻，我深刻体会到了庄周梦蝶式的困惑。很多年以后，当我从孙亚的绝境幻城中走出时，列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世界将令我产生同样的感觉；到那时，我将揣着对时间和生死的强烈怀疑，回想起多年以前易玄展示给我的这一场弥留之梦。
　　手术室里的血腥气扑面刺鼻，让我不得不从那困惑中走出，不得不面对自己正倚在易玄怀中的事实。
　　“格根？”我站起来，酿跄地走到手术台前。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仔细地盯着一个将死之人看，他像是格根，但已没了生机，只两排眼睫毛渐渐停止了颤动，归于沉寂。他是一具被抽干了的尸体，皮肤惨白，骨骼凸显，没有一丝血气，比僵尸还要恐怖。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白色的薄单染了暗红。然而我已没了先前的害怕，只有兔死狐悲之感。
　　“我不信……”
　　“你只是不愿意相信。”
　　“他死了。”我静静地看着格根，仿佛看着一座坟墓。高强度的手术灯照下来，坟墓上堆积了时间、悲伤和罪恶。很难想象他竟和片刻前那个纵马草原的壮汉是同一人，也很难想像我会在一具陌生的尸体前默默饮泣。
　　“这是公平交易，他给我生命，我给他梦想。”易玄走到我身后。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绷得死死的，不能动弹。这时，他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不由地浑身一震，僵在原地。他叹了一声，收回手，道：“对不起。”
　　我猛然转过身，凝向易玄。
　　他的情绪总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影响到我的情绪，这种影响比幻术控制的影响更大、更容易。他叹息着我的叹息，愧疚着我的愧疚，甚至仅仅只消一个眼神，就可以洞穿我心底的想法、我的恐惧、我的无可奈何。他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他是这世上最懂得我的人。但当我看他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团迷雾，他是雾中花、水中月。我开始感到吃力，并排斥他已经活了一千多年这个事实。我知道自己一直都没有完全接受，所以在这一刻它爆发了，令我恐惧无比。
　　“易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颤声问。
　　“我不知道。”他露出罕见的迷茫的眼神，摇了摇头，“当我困在‘牢狱’里的时候，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为什么？”我比他更迷茫。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静静地看向我，目光如幽潭泛波，“这得问徐行，是她救了我一命。”
　　“你、你……你这是，”我紧张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喘声问道，“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嗯。”他点头，忽然诚挚地缚住我的双肩，声音微微颤抖，却又语意坚定地道，“只这一次，我发誓。”
　　我却只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不，我不要你发誓。你说如非这样，你会死。而我不想你死，易玄。”但我也不想再见到这样的场景，人生只此一次也嫌多，恨不得倒带，从未看过。然而无法自欺欺人，因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惨死、变成干尸。我没有来得及说完自己的想法，因为这时——
　　门被打开，霍克和司机被扔了进来，摔在地上，发出痛呼。
　　随后，徐行一袭红衣，火焰般闪了进来，将门关上。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被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冷艳张狂，却在逐渐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弥合。一把匕首被她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格外突兀。她每走一步，都显得咄咄逼人，散发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
　　“霍克！”
　　我和司机赶紧将霍克从地上扶起来。他身上有伤，衣服被划破，胳膊处染红了鲜血，但咬牙不语地瞪向徐行，眼里凝聚着浓厚的杀意。
　　徐行嗤笑：“不自量力。”言毕她看向我，目光冷睿诡谲，仿佛在看着一个被猫玩弄于鼓掌间的老鼠，令我生寒。
　　易玄走上前，挡在我前面，对徐行道：“别忘了那日我说的话。”
　　“自然不忘。”
　　徐行挑眉一笑，又越过易玄走到我面前，一脸意味深长地凑近我，附耳低声对我说：“人类是食物链上的物种，不是吃、就是被吃。”我伸手推她，试图与她拉开距离。她中分的大波浪卷长发末梢划过我的脸颊，似冰寒的蛇信子。
　　蓦地，红影一闪，眨眼间便见徐行已立在了霍克面前，似鬼魅般，阴鸷地谑笑道：“今日不要你性命，下次可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
　　霍克冷哼一声，双唇紧抿，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死死地盯着徐行。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看上去似在极力地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那位扶着他的司机，神色也不太对劲，他虽然低垂着脸，但我看见他扶住霍克的手在颤抖。看起来，他们畏惧着徐行，——也许和我一样，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一室沉默中，徐行推门而去。
　　“嗯哼……”一声压抑的闷哼，破唇而出，霍克一脸痛苦地跌倒在地上，浑身痉挛，并逐渐失去知觉。
　　“先生，先生……”司机一脸惊惶地去扶霍克。
　　“霍克？”我不知所措地看向霍克、司机二人，急忙朝门外跑去，“我去叫医生。”可是到了门口，我却突然想起来手术室内的场景，不得不折回，看向手术台，又看向易玄，不知该怎么开口。
　　易玄从头到尾都静静地站在原处，一言不发。这时，他仿佛看懂了我心里的祈求，略略朝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手术台，将那干涸如枯骨的格根推到地上，并出乎意料地对我和司机说道：“先将他搬上来。”
　　“干什么？”我不安地问。
　　“先搬上来。”易玄瞄了眼司机。
　　司机犹豫地望向我，须臾，见我点头，便动作敏捷地将霍克搬上了手术台。这时，只见易玄一手取了管道，一手抚上眉心，闭上眼睛，不知在做什么。我心绪复杂地盯着他怪异的举动，并逐渐发现他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先是头发，然后是皮肤、指甲等等，就如之前我在监控室看到的……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你不要命了！”
　　冷厉的斥责声，伴随着红衣闪过，像一道幽光。定睛一看，确是徐行去而复返，抓住了易玄的手，迫他睁开眼。易玄皱着眉，看向徐行，眼里流露出迷茫。徐行却猛然放开他，目光幽沉，语气不善地道：“你疯了吗，易幼源？今天就算没有你，隐藏在医院的那些修士们也不会让他死掉！”言毕，她复转头看向我，冷冷道：“还有你，最好收敛点，别跟修隐会走得太近！”
　　“徐行你——”
　　“跟我走！”话音方落，徐行已强硬地拉了易玄，两人用绝对的快速瞬息消失在手术室里。几乎与之同时，两个身穿白衣大褂的中年男人闯入，一个朝手术台奔来，一个朝窗户走去。
　　夜风灌入，白帘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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