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鹄宴

　　越无慕凝视着痛苦万分的季槐，眉头微微一蹙，幽幽地道：“我自是知道，是父亲要大人去揭发他乃狐妖一事，但究竟去与不去，选择权……莫非不在大人？”

　　选择权，莫不在我？

　　原来苦口良心已无法浇灭越无慕心中的恨火，季槐把放在胸口的手攥得咯吱作响，有些怨怼地无奈道：“允儿，你怎可这般冥顽不灵？我向皇上和天下百姓揭露元良和廷儿为妖一事，的确是我的无奈之举，但也是民心所向。毕竟，妖狐不除，东鼎百姓怨声载道、人心涣散。唯有除妖，而且，唯有把那只最引人瞩目的妖除掉，才能平复民心、安抚天下。允儿，你要知道，你父亲与兄长的死，不是为己身，是为民，是为赢得一个民心所向。”

　　“哈，哈，哈,”越无慕像是癫狂一般，一边拍这手，一边嗔嗔地狂笑着，笑声过后，他带着讽刺质问道，“好一个不为己身，好一个民心所向。敢问一句，莫不是季大人口中的民，只有季夫人和季丛蓉二人？”

　　“允儿，你此言何意？你要怪尽管怪我便可，勿怪你叔母和妹妹……”

　　“好，季大人，我问你，难道你不是要庇护令荆与令爱，才会帮着那昏君与佞臣，看他们滥杀天下无辜妖类，推我父亲与兄长到断头台上，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举，却不闻不问？”

　　越无慕看季槐横眉紧蹙，表情苦闷，鼻中一“嗤”，再道：“让人们把目光都放在身处断头台上的我父亲和兄长，你那鸟妖妻子和半妖女儿方能顺利回返东鼎，苟且偷生……呵，季大人，你好不聪明”。

　　任越无慕刀语相向，季槐始终沉默无应。

　　“……看来的确有此缘由……”越无慕的红瞳再现，不再是之前的暗红，这次，他的双眸里载满了滚热的鲜红，燃烧着夜的平静，“季大人，我父亲当你是挚友，你却冷眼旁观他和我兄长横死断头台，此乃不义；我父亲诚心托你照顾蘅儿，你却将她与季丛蓉分别对待，此乃不仁。季大人，你不义不仁在先，就别怪我无情无义在后。”

　　“允儿，你想做什么？”季槐稳稳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发怵。

　　越无慕不屑地一笑，道：“做什么？季大人，就算我要做什么，现在也还轮不到你。”

　　季槐后挪一步，瞪大双眼紧逼越无慕，不安道：“允儿你……莫非，皇上？你要杀皇上？”

　　“呵……季大人，你还不算聪明，杀了他，只会脏了我的手。”越无慕捋顺笛穗，将其收回袖中。

　　“允儿，你万万不可做傻事，他可是当今圣上，是万人之上的东鼎帝王。”季槐两手考住越无慕的肩膀。

　　越无慕面色如冰，言语中有如冰的冷厉：“呵呵，季大人，你说得没错。他是王，是我父亲眼中的一代明君，因此我父亲和兄长才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左右。哪怕饱受边疆险境之苦，哪怕跋山涉水逐敌千里，从无二心。但是，结果呢？这样的耿耿忠心最终只因他们生而为妖，就要承受‘存心不轨、谋乱天下’的万古罪名……”

　　他仰头望着无尽的黑夜，带着雪狐站立在山之最巅处举头长啸的姿势，轻蔑地咬牙道：“我父兄何罪之有，无辜妖类何罪之有……敢问季大人，凭什么你口中的帝王，一句话就可定人生死，就可不顾他人喜悲。只因他是王？只因他要做个斩妖、正道、统天下的一代明君？”

　　“允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他杀我生父，我便要他生不如死；他弑我兄长，我便要他子嗣相残。这份杀父弑兄的仇，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让他血债血偿！”越无慕切齿道，字字句句都来自埋藏在他心底无法泯灭的伤痛。

　　“允儿，难道……你要杀皇子，自己做帝王？”季槐万分不安，惊诧而惶惶。

　　“呵……季大人，你尽可揣测。”

　　季槐松松手，故作镇定地大笑道：“哈哈哈，允儿，你做不到。叔父从小看你长大，知道你温润善良，不夺不争。你和元良一样，说的是无情话，做的却是有情事。”

　　越无慕冷笑回应：“季大人，曾经的那个天真而无能的咸允已经死了，你现在应该叫我‘越无慕’。”

　　“越……无慕……”季槐随口说出，他没想到越无慕竟有如此大的转变，变得如此冷酷绝情。

　　他忍住悲恸，骤地把手捏住他的脖子，狠心地道：“好，越无慕。元良将军曾教育他的子女不应以恨为生，要心怀大爱。老夫现在将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若你还是决意要弑皇族、谋害帝王，做违逆天道之事，老夫今日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妖人！”

　　季槐头上青筋突暴，双手用力隐约将越无慕从地上凌空悬起，尽管越无慕竭力反抗，但他仍反抗不过功力深厚的习武之人季槐。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两个黑暗身影一前一后从水池上方掠过。前者从季槐的正面袭击生猛地单指顶住季槐的喉头，让季槐节节后退险些仰身到水中。后者则站在池水边缘牢牢把季槐的手反扣。

　　而这两人，正是段陟离和草武。

　　“哎，季老爷，你这么欺负手无寸铁的我家主人，可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啊。”草武狡黠地看着季槐说话，段陟离则加大力道将其狠狠相逼。

　　越无慕在那边咳嗽几声，清理了一下口角，命他二人放下季槐。草武听话地松手躲到越无慕身后，段陟离却还站在那里怒视季槐，紧盯了一会儿，段陟离也来到越无慕身后。说时迟那时快，季槐紧跟其后欲给越无慕致命一掌时，段陟离一个瞬息死死掐住季槐。

　　“陟离，放手……”越无慕劝开给自己护驾的草武和段陟离，来到季槐面前仅一臂的距离处，微微蹙眉，道，“季大人，别学昏君那样轻易要人生死，别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

　　“允儿，你果然长进不少，还有了功夫了得的跟班。不过，老夫现在似乎不应当你是咸允，应叫你‘越无慕’才是。”季槐抹动脖子上被掐红的地方，话中有刺，语中带剑。

　　越无慕放出血色双瞳，轻声一笑，道：“季大人，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一，他二人不是我的跟班，是我的挚友；二，刚刚他们完全有能力要了你的命，之所以留你一口气，是因为蘅儿还需要你的庇护。”

　　提到季蘅，越无慕那如狼般的口吻里，终于有了一点让人感到温暖的人性：“蘅儿说她失忆，但我看过蘅儿颈部的疤痕，那上面明明有用妖术封印的痕迹……季大人，若你与顾夫人是为了保护蘅儿才封印她了有关咸家的记忆，我无可厚非。但是，若我发现你是为了让蘅儿唯你们是从、成为你女儿季丛蓉的障眼法，那我会立刻来拿了你们全家的命！”

　　“允儿……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夫人之所以用妖法封印蘅儿的记忆，只是想让她忘记过往的痛苦，仅此而已。”季槐摇头叹道——当年若不是季蘅非要逃脱他们去寻找越无慕等人，他和顾藿宁也不会强行将她的记忆封存。

　　“但愿如此……”越无慕冷冷回道。只是……过往的一切对蘅儿来说，都是痛苦的么？那些她和他在将军府中忘却尘世的日子，难道没有一丝快乐？

　　罢了，越无慕抬头仰望顶破穹庐的明月——夜已太深，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

　　刚欲离去，季槐从后面扯住越无慕的衣袖。不过这次，他没有要人性命的意思，但说话的语气里，却容着失了性命一般的感伤：“允儿，你母亲很是想念你。你难道……不想见见她吗？”

　　越无慕回眸看他有些沧桑和疲惫的容颜，把这句无情的冷落留在了深夜的池畔：“母亲？咸允的母亲在他三岁时已经离他而去。那个只生未养他的女人，是他要敬要拜的东鼎皇后。而我越无慕，如今只有蘅儿这一个妹妹，再无其他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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