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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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玉年心存感激，没有想到芳宜仍以“龚家哥哥”相称，因说道：“回格格，一切安好。想不到格格还记得小人。”
　　芳宜笑道：“我和辛姐姐虽是主仆，但胜似姐妹。从她之后，我再没有用得如此得力之人。”
　　龚玉年说道：“家内也经常提及格格。格格回京之后，探望过家内两次，可惜小人因为避讳，所以并未与格格见面。格格眼睛伶俐，一眼就把小人认出来了。”
　　芳宜脸上的笑意变得悠远，说道：“在我小时候，只要你随龚太医来府里看病，辛姐姐便带着我，让你给我请脉。我还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辛姐姐带着我出去游街，后面家仆跟了一大堆。在路上和你相遇，辛姐姐让我装病，我就喊胳膊疼，辛姐姐马上请你上来为我看病。有个年长的仆人提出要回府，我却吵着要看灯，只好由你在一旁护着，陪着我游完了京城的每一条街。”
　　龚玉年一脸不好意思的笑意，说道：“格格自幼便聪明过人。家内提起过，说格格当时困着眼睛都睁不开了，可还是坚持到了半夜。”
　　芳宜想起什么事情，笑道：“我当时还坐在你的脖子上，摘了一只灯。结果我困得不行，手一滑，蜡油流了你一头，幸亏戴着帽子，才无大碍。可是把辛姐姐可心疼坏了，当场就哭了。”
　　龚玉年露出惊奇之色，说道：“没想到格格竟还记得。”
　　芳宜脸由黯然之色，说道：“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辛姐姐那么伤心，所以一直记得。”
　　龚玉年心下一暖，说道：“格格得知我们的境遇之后，一直有所接济。家内经常念叨，不知怎么回报格格。”
　　芳宜摇头道：“你才被起用，正是重振家业之时。宫内关系复杂，明哲保身才是聪明之举。”芳宜看到芸竹就要回来了，于是正襟危坐，声色端然，说道：“龚太医到了这个年纪怎么才是太医副使？”
　　龚玉年有些莫名，正迟疑着，忽听到了芸竹的脚步声，方会心过来，因说道：“回格格的话，下人年少就在太医院供职，但因罪受连，被削去了官职，如今才被重新启用。”
　　芸竹走了进来，在门口时故意多停留了片刻，好听清楚里面的对话。
　　芳宜问道：“那你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职业？”
　　龚玉年说道：“不过行一些赤脚医生的行当。”
　　芳宜看了芸竹一眼，她轻声走到芳宜身边，不时好奇地打量着龚玉年。
　　芳宜整整衣襟，说道：“龚太医有此番经历，不知道龚太医的医术可信得过？”
　　龚玉年作揖道：“小人重进太医院时，太医院的太医官对小人进行了层层考核，可请格格放心。”
　　芸竹插嘴道：“你说得好听。万一给格格看坏了怎么办？”
　　龚玉年听后，只略微一笑。芸竹有些生气，问道：“你笑什么？”
　　龚玉年不慌不忙解释道：“姑姑严重了。格格并非有病传召，而只是请平安脉而已，不会看坏的。”
　　芳宜赞赏的看着龚玉年，真心觉得辛姐姐当初选择他没有错。此人落魄如斯，依然洒脱自持，浑身散发着雅寒之气，既不咄咄逼人，亦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会让人生出敬畏之情。果然芸竹脸现寒蝉之色，没有再多言。
　　芳宜说道：“既然如此，就请龚太医为我请脉吧。”
　　龚玉年作揖之后，走到芳宜一旁。芸竹把青色小棉枕衬在了芳宜手腕下，龚玉年表情全无得切在芳宜的脉搏之上，像解读秘音一样，屏息地听着脉象。
　　屋里没有一丝声音，仿佛光线都寂静了，暗萎了下去，犹如乌云遮月。
　　龚玉年眉毛一动，松开了手指。芳宜收回了胳膊，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袖。芸竹自将小棉枕收了去，就在芸竹转身后的一瞬，芳宜殷切的目光看着龚玉年，然后轻轻地摇头。龚玉年当即明白她的用意。
　　芳宜问道：“龚太医，我的脉象如何？”
　　龚玉年面若无事说道：“格格贵体康健，并无大碍。小人知道，如今京城贵胄之家都喜配补身益体的药丸，不知格格平日可有吃补药？”
　　芳宜笑道：“原先在关外时，有一个江湖方士配过一剂药丸，补血益气的秘方，吃得倒还好。”
　　龚玉年略一颔首，又问道：“格格可否让小人看一下。”
　　芳宜让芸竹取了一个小瓷瓶来，交于龚玉年。龚玉年倒出一粒，是指肚大小的赭色药丸。他放入鼻端，仔细辨闻了一番，方放回去，交给芳宜，才说道：“格格身子毕竟单薄了些，不过吃这补身子的药丸便无大碍。”
　　芳宜笑道：“有劳太医。”说着便示意芸竹打赏。芸竹取了一个装好的小锦囊，然后交给了龚玉年。龚玉年有推却之意，却听着芳宜说道：“龚太医医术高明，往后恐怕有劳太医。”
　　龚玉年只得接了，说道：“每次太医出诊，太医院都会详细备案。小人区区太医副使，本没有权利为人诊断。承蒙格格看重，有幸为格格把脉，本是小人的体面，却收了格格的谢礼，实在惭愧。”
　　芳宜知道他这话出自本心，虽避讳芸竹，稍婉转了一些，但毕竟情切了些，难免会让人疑心，因淡淡说道：“龚太医不必过谦。”
　　此时，龚玉年才察觉自己情感过于流露，因此忙收敛神情。
　　芳宜示意芸竹送客。龚玉年便随着芸竹出了西配殿，在主殿前略等了片刻，温太医便出了门，他便垂首随着温太医出了钟萃宫。
　　龚玉年的父亲龚先章医术高超，为人谦和，常施人恩惠，颇受人敬重。龚先章原先的旧识如今在太医院都成为各宫的主诊御医，对龚玉年也有爱护之意，因此凡事并不为难。出宫的时辰一到，龚玉年便早早回了家。
　　如今龚玉年早已搬出了大杂院，辛嬷嬷的儿媳妇胡氏为了讨好龚玉年，早已在自家旁边为他们租了一套住处。辛氏本欲推辞，但因方便照顾母亲，因此便住了下来。
　　龚玉年回家之后，便把今天遇到芳宜的事情说了一遍，后问道：“我听你以前说过，格格肺上的毛病治好了。”
　　辛氏点头道：“大约是去了关外一年之后，遇到有一个云游四海的方士，给格格开了个方子，吃了两个月竟好了。家里怕再犯了，就照着这方子制成了药丸，春秋时节就当补药来吃。后来就再没有犯过。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龚玉年沉默的片刻，说道：“格格今天的脉象节律稍缓，似无大碍，但偶有沉伏之兆，怕是哮症有复发的危险。”
　　辛氏焦急地说道：“那怎么办？春天马上就到了，格格的哮症是最怕这个时节。在这个节骨眼上，格格是万不能被发生有宿疾的。别说是入主中宫，只怕做王公大臣家的福晋也难了。大奶奶现在境遇艰难，如若格格稍有闪失，只怕这母女俩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龚玉年安慰道：“你先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格格似乎也预感到身体有恙，最近已经开始服用药丸。我今天验证过药丸了，确实用药奇特。只要格格按时服用，这个春天可平安度过。”
　　辛氏稍放下心来，说道：“幸亏今天遇到你，要不然被别的太医把脉，只怕格格的病藏不住。”
　　龚玉年忽想起一事，问道：“我只记得格格小时候倒是常见我，后来因为种种变故，十多年没有见了，今天她怎么会认出我来？”
　　辛氏想了一番，脸忽然红了，说道：“那时候你到热河去娶亲，见过格格的。”
　　龚玉年才恍然大悟，说道：“当年我写信与你，要求退婚，还是格格一封信把我召到热河。我现在还记得那时的言辞‘媒妁之约，乃姻缘之证。月老一诺，天地为鉴，日月可表，岂区区一纸几言可对乎？君若有心，当自前往，坦诚相待，亦不负往日之意。君若无情，不肯相见，吾亦无颜苟活于世，当即自裁，以警后世，切勿错付深情。’”
　　辛氏亦想起了往事，那时她因为羞愧，更因为伤心，几欲寻死，才有了芳宜的那一封信，因说道：“多亏了格格那一封信，你才到了热河。后来大爷和大奶奶做主，我们才结为夫妻。”
　　龚玉年点头道：“格格那时候便聪明过人。”不过他依然有一事不解，说道：“格格虽认出了我，但是怎么会对我那么放心？”
　　辛氏笑道：“格格果然没变。我猜她对你一半信任，另一半她不过赌一把而已。结果她赌赢了。”
　　龚玉年笑问道：“赌一把？筹码是什么？”
　　辛氏略一沉思，说道：“她应该认为，我当初寻死觅活要嫁的人，应该错不了。”
　　龚玉年听了“哈哈”大笑，忽觉得辛氏甚是可爱。此时孩子们早已睡下，身旁无人打扰，他走过去抱住了辛氏，说道：“你是在夸自己，还是夸我呢？”
　　辛氏羞涩一笑，幸福地靠在龚玉年胸口上。
　　窗外，皓月当空，清辉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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