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兮

作者:人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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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千里(六)


      谢府来了张帖儿,说是谢大公子接薛姑娘去夜探桃花。薛雚苇接了帖儿没有多话,上轿去了。
      在谢氏别院落轿,碧纨出来赏了轿夫,嘴里埋怨着公子荒唐,还是把薛雚苇请进去。
      “公子还没回呢,姑娘你先等着。”碧纨性子柔和,虽然对谢欢满腹不满,倒是不和薛雚苇生气。
      梁徵这时候已经踏进来。
      碧纨闻声回头,“梁公子?这可不巧了,公子还没回,这儿还有客人在等他……”
      “碧纨,更衣。”换平日里谢欢怎么也要顺势逗碧纨一逗,这回看梁徵焦急,不好惹梁徵不快,直接露了声音。
      碧纨转回来看他,张口结舌没说出话来。

      烈云通常是紧随青皇身边的,若是像此前盗取酿草一样偷偷潜入,谢欢觉得行不通。
      还是正经入宫的好。
      “晚上进宫,不要带这些东西。”碧纨伺候谢欢卸妆更衣,谢欢顺手指点梁徵腰上的剑。
      梁徵也不多话,取了剑搁在他桌上。知道他意思,把全身可能的锐器都去了。
      “要是见着陛下,就说是我府上的……”谢欢横竖看他也不像书童什么,又是苦恼又是好笑,说是护卫,但进宫要什么护卫,“你会什么好玩的不会?舞剑?”
      “剑是用的,又不好看。”梁徵说。
      “其实你用剑很好看。”谢欢微微笑,“那就这样,如果撞着陛下了,就说我最近府上收的,看你舞剑舞得好,爱你一身功夫,什么都要带你在身边。带你入宫就是要给陛下看看玩的。”
      梁徵的眉毛抖了抖。
      “要是碰上陛下要下跪。他忌讳着有人对他不敬。”谢欢虽说不愿,还是有一言不得不继续交待他,“你委屈一回,免得我到时候在他面前不好做。”
      “知道了。”梁徵并没反对。
      谢欢从碧纨手臂间挣脱出来,自己再整了整外袍,“走吧,有什么事看我眼色。陛下虽然看着可怕,其实并不是暴戾之人。”

      已经入夜,宫中灯火照得通明。谢欢是在宫里出入惯了的,与旁人不同,各项礼节省去许多,也并没有被怎么盘问,一路遇见脸熟的卫兵宦官,还能笑笑招呼。
      宫内无事不能疾行,梁徵随他放缓了步子行走。
      这天青皇带了金婵回来,自然不会往其他地方去,谢欢叫引路的宦官直接带往青皇的蕊兴殿。
      到殿前宦官要去报,谢欢冲他摆摆手,装模作样地远远看看殿上闭门关窗的样子,道:“陛下既然有事,我就不进去了。也没急事,我自己出去。”因青皇早已交待过对谢欢不同,宦官也没说要一路继续盯住他。
      他说完就走,原本只是来叫烈云看见自己。都来了,不面圣就走,烈云也许能会其中之意。
      青皇若正沉迷与同金婵享乐,当不会察觉。
      那宦官或许还在敬佩他察言观色之能。

      离蕊兴殿不远,刚到稍僻静处,果然一道黑影突然拦在谢欢面前。
      “你怎能带武林中人进宫?”烈云口气严厉。
      “你要找阿犰,这回有人见着了。赶着要来和你说。”谢欢说着,将身一让,教梁徵自己去与他说话。
      梁徵上前行礼:“前辈。”
      烈云还认得他,“呵,荀士祯的徒弟。”
      “不知前辈与师父有什么误会。”梁徵也听出烈云这回未在他面前掩饰的不屑,“但晚辈这次求见,是想请前辈相救一命。人命关天,望前辈援手。”
      烈云闻言打量他,“你看着不像要死了。”
      “不是晚辈,是晚辈师弟。”梁徵说。
      “说是在氓山药谷被人用你们的武功打伤的。”谢欢插口道,“你们教中的事,你不能不管。”
      烈云看起来并没有觉得是什么他不能不管的理由,姑且不理他那边,向梁徵问:“到底何事?与我详细道来。”
      梁徵说了。
      烈云听完,背过身去思考。
      谢欢靠着宫墙对梁徵笑笑,心知烈云多半能有办法,但愿在他开口前能安抚梁徵的焦虑。
      梁徵神色安稳,但谢欢知道他焦虑。
      “我不能去到华山那么远。”烈云说。
      “你欠我人情。”谢欢飞快地说,同时给梁徵一个眼色叫他先听自己说话,显然料到他要拒绝。
      烈云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欠你人情,但不是帮外人用。”
      谢欢不退缩地看回去,帮我兄弟是帮外人么?
      他平日在烈云面前向着梁徵本不掩饰,烈云也是无奈,很快又说:“我可以教他魑杀掌。”
      梁徵稍作犹豫,谢欢已经问:“几日能学成?”
      烈云像是刻意恶毒地笑:“我承天教的武功岂是他们那些废功夫能比。学自然容易,不过用得如何,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只用这一回。
      梁徵想,立刻开口道:“晚辈愿学。”
      此举大违门规,回去若是师父不允,待救过师弟就甘心领罚,就是废了这身武功也无话可说。无奈正是江湖兴讨魔教余孽之时,此事断不能叫外人知道。
      “事不宜迟。”烈云说,“今晚三更,在谢府一见罢。”
      “我近来在城西别院住。”谢欢说。
      烈云便改口,“那么,你家别院。”他说完一闪,已经不见。
      他既然应承,晚间一定会来的了。梁徵转头想向谢欢致谢,谢欢摆摆手,说:“走吧。”
      宫中是非之地,早些离开就是了。

      回来之后,碧纨可算逮着了空,抓了谢欢追问他之前回来时风尘女子的扮相是怎么个事。谢欢就说自己闲来无事与挽花楼薛姑娘互扮了取乐,居然搪塞过去了。
      碧纨进里屋去铺床,谢欢背了人顿时自得,梁徵看不过去,同他说:“你自家人面前,何必装得这样风流荒唐。”
      “原本是个风流荒唐人。”谢欢照例无赖。
      梁徵无话。谢欢就笑着往下说:“莫非我没有扮女子以色媚人?莫非我没有纵声色花天酒地?莫非我没有废文章不学无术?我爹在家虽然骂我狠,倒没一句错话。”
      “不要这样说你。”梁徵不爱听他。
      谢欢因是坐着,头一靠,就靠在他腰腹间,这样倚了他问:“怎么?贤弟想要另夸我几句?”
      若是果真敬他,当面夸他几句也是应该。梁徵自认其实敬谢欢为人,但偏偏好话没能出口,脸上先有些要烫了,静了一会儿,只道:“这回多谢兄长帮忙。”
      “谢什么。”谢欢说。
      他还那么靠着,梁徵把手放在他肩上,原是想要推开他一些,可碰着他肩了,终究没有立刻推走了他去。
      谢欢像是也不知道说什么,竟是没动。

      碧纨掀帘子出来说:“公子,可以去歇息了。”
      梁徵无声无息地让自己的手从谢欢肩头滑到他身后去。谢欢仰起脸来看他,说:“那你等着烈云,我去睡了。要是你马上就会了,也不用等着同我辞行,快些回山就是。”
      “哪有那么快就会的。”梁徵说。
      况承天玉在,连羽性命也没有急在一两时之间。只承天玉暂托连羽,被师父见到,往后也未必拿得回来一事,竟无法这时就开口对谢欢说起。
      谢欢推他一把,借力站起来,跟碧纨往里屋去了。

      三更还早,枯坐等待甚是难熬。调息练功不能静心,于是不成。若是院中练剑,又恐怕扰了谢欢睡眠。
      梁徵独在书房,来回踱步几次,还是心神不定。
      往里屋的房门并未闭起,只一帘隔开,碧纨随了谢欢进去就没出来。他主仆二人亲厚,不避身份高低,有些不寻常,也许真是从小服侍到大的。
      叫人羡慕。
      不知谢欢当真少年时是怎样模样,若与他恶父顶撞,可有人能护着他些。
      想得远了,心内不宁,梁徵往桌上要猛力一捶求得钝痛来寻些神智回来,桌上还放着松雪剑,一瞟之下又想起里屋有人安睡不该出声,忙把力一收,倒退了两步卸去未出的力气。什么事还没做得,倒弄得自己狼狈,好气又好笑,自问不出这许多胡乱的思绪都是从哪里来。
      不过就算谢欢真被吵了起来,应是也不会计较的。
      里屋忽然轻微有声,若非梁徵练武察觉不出。梁徵略微担心谢欢睡得如何。倘若被梦魇纠缠,倒该将他唤起来说话。
      想到此际,他拿了剑起来,剑鞘过去略挑了一分门帘起来,从缝里看。
      这缝恰巧正对着谢欢床榻,露着旁边架着的碧纨的窄床床头。
      谢欢并没放下床帐。
      他原来没有睡。只是靠床上坐着,一时没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梁徵静默着看他,他看起来并不快活。
      意识到他不快活时,梁徵在门上轻轻一击。惊不了入睡的碧纨,,但醒着的这位,一扭头过来就对上了他眼睛。
      谢欢脸上忽然展开的笑容,使刚才的静谧里他那愁中身影如同幻觉。
      梁徵心头一紧。
      谢欢已趿着鞋子下了床来,几步走近,悄声问:“怎么?”
      声音细,就靠得近。他人已至屋外,梁徵低头看他,放下剑让门帘回了原位。谢欢半回头看了一眼,春夜尚寒,他这样起来衣着单薄,梁徵自己并不畏寒而一时没想起,这又是要长谈的架势,他想了想要不要缩回去先披了衣服。
      “你在担心什么?”梁徵问。
      谢欢抬起头来。
      “什么?”
      “你刚刚……很忧虑。”梁徵说,如实表达刚才的感觉。
      谢欢想起青皇并没有直说的,但似乎与自己有关的消息。但这没处向梁徵谈起。
      他就只是装作想了想,说:“在想明日若回挽花楼,我要怎么同院中姐姐们说这夜里桃花如何。”
      没料到这样答案,梁徵一愣,下意识地问:“你要去看?”
      他竟然这样说,谢欢也是顿时哑然,但迅速找回了笑容:“好啊,但你可知道京城最好的桃花在何处?”
      “何处?”
      “我家后花园。”谢欢显摆一样,往上挑了挑眉毛。
      离三更还有一阵子。
      “看一眼就回来?”梁徵考虑了时间。
      他这是同意了,谢欢用力点头,“妙极。”

      原本谢府防备森严,几乎不亚皇宫。但谢欢知晓父亲在悄然搬走府藏珍宝,府中守卫因此分散,这防备就比不得以往。何况谢欢熟知自家府上情况,要潜进去就容易多了。
      哪怕被人看见了,谢欢也可推说是自己为了好玩与朋友偷入府内,自家庭院,算不得什么。梁徵心头不惧,这一路就带他带得分外轻松。
      梁徵本想夜里花色难见,不想越过院墙,满庭桃花如雪,暗夜中尤为分明。
      他从来无意风景,不免都觉一震,谢欢反而自小看得熟了,只是平静望着眼前盛况。
      原来不觉已是繁花如潮,春深似海。
      梁徵说:“你家果然……”
      “这不算能见得我家豪富。就是见得了,也不是什么体面事。”谢欢说,举步往林中走去。
      不愿就他家事谈下去,梁徵默然跟上他。
      “我幼时曾望生在江湖。”谢欢矮身避开花枝,随口闲聊。
      “江湖中一身飘摇,每日生死难料,你锦衣玉食长大,怎会有这样期望?”
      “看过传奇戏文,佩服那些个侠客。一身自在,想帮谁就帮谁,想杀谁就杀谁。”谢欢回头看他,仍旧带着笑,“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梁徵跟他穿行花间,并不踏着青石小径,从桃花底下走过,分神辨认着路径,道:“三师兄少时也背这个。”
      “幼时想着玩罢了。”谢欢说,停下脚步来,“当不得真。”
      很快在林中见到一条清流,沿渠穿行林间。
      虽然一步就能跨过,但谢欢只是站在水边。
      “天台路迷,问津何处,流水深,花千树。”
      他微笑着拂过靠近的树枝,枝上桃花开满,两三瓣摇落下来,飘零入水。
      梁徵只当他又是随口吟咏,并不答腔。
      “贤弟可知为何常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欢冲他转过来。
      梁徵陪他想了想,“花期短,水长流。”
      “你倒解风情。”他居然认真来想,谢欢忍了笑,“不错,我想流水其志,奔涌沧海,百花其志,一朝争春。花落虽可同游,彼时却已春意将暮,纵相逢情浓,原来已尽。”
      梁徵不明白他想说些什么,就沉默下来。
      “春色正盛,讲什么春尽。我果真说不出什么吉祥话来。”谢欢笑着摇头,抱住自己双臂。
      “冷?”梁徵搭了他一边肩膀,忽然才意识到夜风尚寒,“你瞧也瞧了,能编出许多话说。回去吧。”
      谢欢似乎还有些恋恋不舍,梁徵不知道他是不舍眼前花色还是自己家,但不管怎么,他揽了谢欢从花树之上腾空越出时,谢欢没有出声反对。
      两肩相靠,果然感觉到谢欢身体冰凉。梁徵就揽他近了些,下巴碰到额头,谢欢似乎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落地时他把谢欢往房里一推,“现在没事了,你赶快休息去。”
      谢欢兴致已经起来,不仅不走,还回来搭了他肩膀说:“我看你学那魑杀掌。我对武学一窍不通,烈云不会怕我偷师。”
      “胡来。有什么好看?”
      “看看他们魔教武功有什么不一样。”
      谢欢这么说,梁徵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来,“听说魔教虽然武功精妙,出手如神魔不可挡,但手段也简直不是人之所为。哪里是这样随你谈笑的。”
      想想谢欢与魔教出身的烈云相熟,同他说魔教的不是似乎不好,谢欢更不见得听的进去,梁徵没有细谈,到这里就住了口。
      魔教亡于三十年前,再之前武林险些要先亡于这一教之手。他未曾亲眼目睹当年江湖惨状,但师父常常提起。师父所说,自然不会错。
      “你学都学得,我还看不得?”谢欢才不这么容易被说服。
      早知没法和他争,梁徵放弃。

      烈云来得比约的时间早。
      看到院里摆了两张椅子,一张大概是给他坐着指导梁徵的,另一张谢公子则已经悠然自得地坐了,膝上隔着个暖炉子,就差把瓜果零嘴也摆过来看戏。
      梁徵根本没管他,自己过来对烈云行礼,“前辈。”
      “不用废话,我马上教你就是。”烈云收回惊讶看着谢欢的眼神,抬手阻止梁徵客套。

      谢欢只看一会儿就走了神。烈云与梁徵间说的那些无异于天外之言,这么一手一句教来,没有梁徵一人得心应手地用剑时好看。
      但还是看着。
      直到烈云教完一部分,叫梁徵自己悟一会儿去,烈云则真挪了椅子在谢欢一旁坐下。
      “你有话说?”烈云觉得谢欢的无聊之举不见得都是真无聊。
      “听梁徵说,那个阿犰约荀掌门清明在皇宫一见。不管荀掌门来不来,至少他多半是要来寻你,你没有什么安排么?”谢欢问。
      梁徵专心于练掌,未必听得见他说话。就算听着了,也不算什么。
      “阿犰早就找到我了。”烈云说,“你忘了天魔印是因何落到我手上?”
      谢欢因此重新把他看了一遍,“原来你不是叫江湖找他,却是想叫他们杀了他。”
      烈云默认。
      “他想叫你做什么?让你这样怕?”谢欢问。
      “谢大人猜不到我是何人?”
      “魔教有名姓的高手不过三人,天魔是容姑娘之母,你不是魔教教主就是那什么地鬼。”谢欢一副懒得猜的神色。
      烈云说:“不错。”
      “不错什么?这么得意,你以前是那教主么?”谢欢顺畅地问他下去,“阿犰是想让你回去再做教主,是不是?”
      “一猜即中。”烈云不隐瞒。
      “那不是很好?”谢欢笑着对他问,“你喜欢皇宫不成?当那个教主,不是自己就是皇帝?”
      “你想做皇帝么?”烈云反问他。
      谢欢登时变了脸色。
      “我只想做一个人。”烈云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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