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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四方矩阵,青洌冷辉里覆面的盔胄渐渐融于初阳细狭的罩笼中,但见七里番外,牧草、野风纠葛零乱间萦萦独立一点璀烂的金光,正是统筹三军的将军坐驾。两万兵卒、千重思乡情浓,肃穆垂首中不忘瞻顾于那光源深处飘散出的一抹奇谲回旋的小调,顿时矩阵的青幽深深里众军士悠扬地传诵起相同韵律的曲调,璇卧于破晓的苍穹之上,但求一番凄华宛然,唯留一丘马嘶悲鸣。
“惜我凡骨,葬我躯囊,马革裹尸,但余长殇;怜我俗生,须臾绵长,铜灰焚体,碎骨无枉。铜灰焚体,碎骨无枉,碎骨无枉!…………”
盘坐于三军集点的桓水江边、峦丘之上,我缓缓唱诵着申求天神庇佑的咒调,耳听得两万盾甲步兵忠诚地跟随我不断地重复着最后两段:“铜灰焚体,碎骨无枉,铜灰焚体,碎骨无枉!”如同倾覆了满腔踌躇的报国壮志,这声声阵阵铸血祭魂的誓言,一刀一凿深深纂刻在我此刻平静安宁的心上,余音袅袅 ,迂回缱绻。身边好似一尊纯金雕像的席茜,当风迎辉地舞动着手中的殷红大旗,上面妖冶鸾动的族徽与我身上淬金的袈裟隐隐交叠,竟好似活了一般,鸣啸着与头顶上的冗冗诵唱登顶入天。
“到了!”我侧首低低唤了一声,也不睁眼,但听得身后一阵肃杀之气在江水柔缓的流淌声中倏然而至,瞬间峦丘上风旋草长,我在心中定定地数着:“一,二,三….”,待未数得百计,那纷杂嘈攘的渡水、登陆、喊杀之声便已距离百米之外了,只听到麝军竹筏排水、笙篙触石的繁复动作透着迅猛与犀利的节奏,可是夹杂着的马蹄践踏蹬促之声却零零碎碎,不成气候。脸上浮起一丝了然与得意,嘴里兀自喃喃数着:“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九……”,猛然,我站起身,迅速退进蓄势待发的矩阵之内,抬首与正准备奔马向前的席茜对望一眼。湛然一笑间,他突然暴喝一声:“右翼戌寅列听令!”
“在!”
“速速上前包抄竹甲阵左翼,举矛戟,专攻敌人下盘!”
“是!”
“左翼子卯列听令!”
“在!”
“等待敌军左翼动荡,再上前包抄右翼!”
“是!”
“中路盾甲列听令!”
“在!”
“一人一盾,三十人成一排,十排成一列,本将军要剩余一万兵士组成与竹甲阵经纬一致的阵型,再尽数随本将军围堵敌军中路!”
“是!”
听见三军荡气回肠、整齐一致的回令,我不由心中大慰,方才诵经时本就脆弱的内腹不堪于士卒们雄浑的附合之声,再加上担忧着麝军会以席卷之势动用储备的骑兵马驹,更是乱了心神。如今目睹席茜从容地按部署已然遣了三军攻敌,丝毫不见紊乱,这才觉察五脏中蓄积的淤伤与近日来少眠的疲沓交相发作起来,痛得我登时就要跪倒呻吟。强忍着脚步的虚浮和轰隆的耳鸣声,我悄悄褪下身上惹眼的袈裟,连同内里的僧袍一起藏于脚下的草丛里。
不知这身行头以后可有机会再穿么?呵呵,小和尚,你可真没用,这繁重的盔甲还没套上,就已经不济了么?我一边自嘲着替自己打气,一边徒劳地想在冲散开的矩阵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既渴望能再看他最后一眼,又怕他发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一时间几分思量、多少愁肠,耳里、眼里竟再容不下这沙场上的尸骨堆砌、浴血残生了,只是绝望地想着,阿罹,阿罹,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这七日里,我百般在话里暗示你告诉我那日实情,哪怕只是半句真言,小和尚也就断了这决绝的心思,从此再不追究了。可你,你……罢了,纵使赌上性命,我也再不要作那水中月、镜中花的梦了!小和尚不会如那女子哭哭啼啼,好没骨气,我,要自己弄、清、真、相!如你负我,小和尚也只会潇、洒、离、去!
坦然抹去风中凝冻的泪痕,我痴痴地自语道:“阿罹,小和尚不会按照事先约定,撤退到阵线后方等你先行扰乱敌军步伐,再来接我共骑杀敌。呵呵,你我骑同一匹马么?那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我踉踉跄跄地小步奔跑着、跟随着一排排举着青铜盾牌、亦步亦趋列阵移动的中路大军,稳健地朝敌阵前进。小腿被相邻兵士粗鲁结实的肘弯击中,想要躲,却又跌跌撞撞差点被前方罩住阳光的巨大盾牌扫中鼻眼。这种紧密毫不留空隙的阵势,不正是小和尚你七日里废寝忘食的杰作么?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紧阖了双眼,任凭骤风急雨般的汗水污臭窒息地环绕着我、挤压着我,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浑浑噩噩,更不知身处何处。四野也混沌不明,头顶上方千万只盾牌细密、咬合的巨大阴影投注下来,遮盖住最后一点光亮的世界。看不清战局的走向、寻不到阿罹的踪迹,我的心也迅速沉入这如夜般凄迷的混沌中,只是存了一个念头:在我走那最后一步棋之前,就再让我看看他吧,就一眼,真的,一眼足矣!
终于,仿佛听到我的乞求一般,两道刺眼的光线从左右两个被鲜血染红的没有头颅的身体旁挤了进来。即使不消片刻四周便
已然充满血的腥气与竹子的清香,我还是猜到盾甲阵就像我站前安排那般,陷入了麝国竹甲阵最薄弱的中部,一旦对方将盾甲阵冲散并且捉对厮杀起来的话,我们就真正破了麝国严密的防卫了。也就是说,由阿罹乔装率领的一千轻骑兵,将有机会把缚住手脚的三万敌军,活活绞杀当场,而我,便能再看他最后一眼!
一阵颤栗的兴奋,我连忙踢开横陈于脚下的两具阵亡将士的尸体,手忙脚乱间搜寻着防卫的盾牌。好重!腕骨和肩胛的关节登时缩作一处,酸胀酥麻如潮水般从脚底蹿入脑际,还来不及保持住护胸对敌的姿势,一道道碧绿色的光影挟带着杀气,已然扑面而来。拼命睁大双眼,我暗暗举起盾牌把手边隐藏的锋利匕首,佯装栽倒之际,青锋乍起,随之闷哼咒骂不绝于耳,小和尚竟然,竟然生平第一次在战场击毙了敌人!愤愤地收起凶器,我擦了擦满眼满脸的热血,舔一舔尚带着□□撕扯中鲜活的腥气,我咯咯笑了起来,四肢百骸仿佛注入了一股复仇的力量和油然的骄傲。小和尚更是红了一双眼,机械地重复着举盾、诈败、刺杀的动作,胸中鼓荡着嗜血的饥渴,耳中凄凛的哀叫只是更加刺激了我杀人的快感!碎骨无枉,碎骨无枉…….你们破我山河,践踏我国土,妄图奴役我族人的灵肉,十年前这笔帐,十年后这份债,小和尚要你们一笔笔偿还!呵呵,我卞毓本就不是真正向佛之人,更不理会那些不造杀孽的训诫!我只知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仿佛冤鬼附身一般,一把拎起胸前被我剜出硕大缺口的一名都统,我狠狠扭动仍然插在他心肺处的匕首,脑丘处隐隐传来对方管脉碎裂的痉挛,我大叫:“痛么?悔么?这只是开始!哈哈,先破双翼,再捣中盘,这个计,可还妙么?这都是我想出来的!”疯狂地将匕首越探越深,蛮子都统抽搐着四肢终于一动不动,我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地,鼻腔眼角竟喷泻出呜咽的泪水,喉头嗬嗬地嘶叫着、呻吟着,哈哈,小和尚这便要得失心疯了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人命,族人的命是命,蛮子的命便不是了么?啊,我理他们作甚?杀,杀,杀……
“卞毓,是你,是你想出的这声东击西的毒计,是你从我那里参破了竹甲阵的漏洞,卞毓,我实是小看了你!所以,我更不会对你放手了,跟我走,跟我走,你失了心智了!”
缓缓从混合着泪水与血水的双掌间抬起头,我努力辨认着说话之人,飞瀑般纠结狂舞的及腰长发,如灵异的蝙蝠悬托出一张枯损却仍然绝艳的脸。唇上带着伤重未愈的胭脂灰,好像碾碎了茎蔓的翠竹般,他仍旧一袭碧色竹笙的盔胄,眼里却飘忽着只有我能看懂的矛盾,痛苦中夹杂着渴望……
“拓,你可有想我?呵呵,我这些日子里可从没停止过想你呢!想你告诉过我的竹甲阵法,还想阿罹伤你伤的重不重?啧啧,我想你那么‘忠君爱国’,纵使拼了性命不要,也会出帐迎战的。呵呵,小和尚这步棋,走对了。”
“卞毓,你难道不想问我为何没有死?”
我突然觉得很疲倦,这样的对峙,小和尚实在承担不起。“拓,我累了,所以我不爱自己动脑子想,我要逼得你和阿罹自己告诉我。”
“你想知道些什么?”
“你和阿罹,究竟有没有血亲之缘?”
泽拓,也是商磐,眼里陡然浮现出一丝怨恨,但转瞬即逝,仍然用着劝诱的语调说:“卞毓,你先把手中的盾甲和匕首放下,到我身边来,偎着我,就像以前一样,我再慢慢说与你听,好么?”
他的声音低哑中悬浮着一种挑逗起人心底欲望的酥软,好生魅惑,即使在被囚的那段日子里他使尽手段诱降我时,都没有这般销魂。我粲然一笑,习惯性地对他勾了勾指头道:“拓,你说我还会再信你么?怎的他刀戳在你的胸口,却伤了你的脑子呢?真可惜,我今日没穿白袍,不然可就真如你所说,和我师傅没办分差别,神仙也似的了,咯咯,咯咯。”
一咬牙,他冲着将我团团围住的竹甲残兵咆哮道:“都给我滚了!”,接着,恢复了刚阳冰冷的语调说:“好!你搞出这么多事来,不就是想要弄清楚我和他的关系么?哼,我道他爱你如何,也不过如此,他就是这样,永远是那些个狗屁倒灶的兴亡、社稷,祖宗的遗训最重要!他商罹也配和我有血亲之缘么?我是麝国泽川将军在希律野游时生下的私生子,母亲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女奴。可是倒也多亏了希律宗室不太看重血统,而只凭铁腕的手段与弱肉强食的格斗来挑选下一任的双帝,所以我从小的敌人,就只有那个出身高贵、比我更强更狠的商罹。我恨明明是我调教出了三百死士,可活在光明里,称雄大陆的永远是他!我好恨他!可我更恨的是十五年前他就知道我假称有宿疾,瞒了长老们去投奔我父亲,却还一心一意劝我回头,更指望着我能潜伏在大王御下做个奸细!你说他蠢不蠢,蠢不蠢?!现下他又得了你这么个宝贝,用着这羲国两万的战士为他希律打头阵,哈哈,兔死狗烹,等我们两败俱伤,还有哪个国家能和他希律争那劳什子的盟军首领?妙,真妙,卞毓,我替你不值,替你不值!你这么聪明又如此睚眦必报,却为何放不下他呢?跟着我吧,我爱你,我爱你,只有我泽拓整整爱了你十年!”
说到最后,他显然已经频临疯癫,我怜悯地摇摇头,道:“你又何尝能放的下呢?你爱的不过是十年前的那抹红云,你幻想的一个影子罢了。你我都是自欺欺人的痴子!现下,小和尚只想知道,我算准了你发现那押送战船的是希律的死士,必然会折返来救急。如今,我总算布好了最后一局,救等他选啦!”抿嘴一笑,我呢喃地问他道:“你说,他是会杀了我掩护你逃走?还是会杀了你不让你带走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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