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情痴

　　回忆仿佛一条长河般翻滚，点点滴滴流失在时间的夹缝里。他眼前闪现出无数破碎的景象，危崖，剑阵，她漠然的脸庞，刺眼的剑光……纷乱的过去在他眼前，幻成白茫一片。心神几乎无法摄住地被吸入，沉落到未知的迷雾里。
　　忽然之间，掌心传来一阵尖锐地刺痛，将他游离的神志生生扯回现实。
　　他倏地张大眼，冷汗涔涔从额边滚落，刹那恍惚，几让他分不清现实和幻影，只是怀中人儿抖颤的身子，又一次提醒了他身处何处……
　　明明是寒意逼人的时刻，她苍白的脸庞却渗出一粒粒细密的汗珠，秀气的眉蹙的死紧，手掌紧紧抓着他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而适才的刺痛，正是由于她长长的指甲刺入他的手心。
　　无计可施，玉若风只能惶急地唤她的名，“素水，素水，没事的，我在……”他任她握紧自己的手掌，掌心在她的使力下已然鲜血直流，并不是不痛呵，只是比起她身上的疼痛，这又能否及上十一，比起他心中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他垂眸，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细细抚过她的眉眼，将她的容颜一丝一丝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甚至闭上眼，都能一遍一遍在头脑中描绘出来。修长的指尖拂去她滴落的冷汗，滑过她颤抖的长睫，她散乱的青丝穿过他的指间，被汗水和泪水濡湿。
　　泪……他霎那恍然，伸手再抹脸，已是清泪满面。
　　直到此刻他才真切认识到，自己有多害怕失去她，害怕到了让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不管是因为他遗忘的过去，还是因为现在的她，他只是，已经无法承受失去她，无法离开她……
　　“素水，你要活下去，你不可以不管我，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一定不可以……”他在她耳边喃喃，在心底嘲笑自己霸道无礼的语气，不可理喻的行为，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孩子气。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可想，没有人能告诉他，该如何做……
　　他颓唐地靠上她单薄的肩，把脸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鼻端浸满她清澈的气息，感觉到她身体微微的起伏，他像孩子般无助地掉下泪来。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让他替她承受痛苦，只要这一回，就好……
　　忽然，一股陌生的血腥味刺激他已然麻木的感官，他蓦然抬首，惊惶地发现她咬牙忍痛，贝齿却已抵破了唇，鲜红的血丝沿着唇角蔓落，滴落在她裸露的肩颈，在她月白肚兜上缓缓漫开血色花朵。
　　他看着她无意识地紧紧咬唇，血似涓涓细流落下，心痛得无以复加，只好俯首轻轻哄诱，“素水，不要咬了……没有用的……”
　　她模糊地张口，吐出的气音消散在空气中，“痛……”蹙起的眉峰，睫羽颤抖着，小小的脸拧成一团。
　　他的手颤抖起来，将她的身躯抱的更紧，“素水，我知道你痛……”他心疼地呢喃，见她又克制不住要咬唇，他立刻用拇指挡住她的贝齿。牙齿立时深深陷入他的肉中，椎骨的疼痛瞬间从指尖传递开来，十指连心呵……他默默地搂着她，发觉她脸上的汗珠滑落到他的手上，让手指变得滑腻，她咬合不牢，便一次又一次咬上她留满齿痕的唇。他立刻俯首，用自己的唇覆上她伤痕累累的唇瓣。
　　若是要咬，便咬他的罢……
　　淡淡的血腥味在他的口中蔓延开来，淡淡的咸腥微微的苦涩，是混合了泪水和鲜血的味道。她的贝齿咬在他的唇上，可身上的疼痛却抵不上他心中的绝望铸成的黑洞。
　　他唇边流下的丝丝鲜血和她唇瓣上未曾干涸的血迹混杂一处，慢慢地落下，勾勒出一幅哀戚又绝望的景象。

　　痛，模模糊糊的意识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全身仿佛正被千万虫蚁噬咬般，撕扯着每一丝体肤，每一缕发丝，痛，真真切切的痛，直直沁入骨髓。
　　如若说身体上的痛尚可忍耐，心口的疼痛则是让她几乎无法承受，从前不知受过多少次伤，不知中过多少毒，却从无像此刻般，让她真实体会到撕心裂肺这四字的含义。似乎有千根细小的针尖在戳刺着她的心口，胸口几乎要炸裂般疼痛。
　　虽然这般疼，她却不知为何仍然无法痛到失去全部意识，身体的感觉反比原来灵敏，每一处细小的疼痛都被可怕的放大，好痛……除了痛，她无法再想到其他，头脑中只余下一个渴盼，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止住这种折磨人的痛……
　　牙齿什么时候陷入唇中？她不知道，因为和身上的疼痛比起来，咬破唇的痛实在太微不足道，奇妙的，感受唇上的疼痛似乎转移了自己的注意，身体上痛感似乎慢慢在减轻。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更加用力的咬着唇，却意外地感到有些阻碍，眉头因受到打搅皱了起来。
　　耳旁有遥远的声音，柔软的语气，好似在哄诱着什么，她却根本不想分辨，这该死的痛啊……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她的唇，再没有了阻碍，她使力咬下，却没有感到该有的疼痛，反而是陌生的咸腥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是血吧……她无法再思考，意识模糊起来，渐渐沉进黑暗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牵扯她身体的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神志慢慢地苏醒。她张开眼，扑面而来的灿烂光芒让她一时之间什么都无法看清。她微微抬起手，想要遮去太过刺眼的光线，手臂却无法忠实的完成这动作，仅是轻轻牵动肩膀，便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皱起眉头，还想尝试，却伸来一只手掌温柔地阻住她的行动，“素水，不要乱动。”
　　温和的熟悉嗓音，在她听来却恍若隔世，她不敢置信的转过头，静倚床畔的，不是玉若风是谁？
　　“风，你怎么……我又怎会……”她的声音因震惊微微发颤，是梦境？可握住她掌心的修长手掌，那份温暖，真实的温热，是真的……
　　他看着她无法置信的脸庞，深黑色眼瞳底闪过一道莫测的光芒，然他只是淡淡勾起唇角，握紧她纤细的手掌，“素水，亏得有人相助，我才能救了你出来。”
　　她仍是无法相信，“你怎可能逃脱，唐门派出了那么多人，又是在那座陌生的城里，就连你一人脱身都很困难，更何况携着我……”
　　他伸掌掩住她发问的小口，温柔然而坚定的微笑，“素水，无论如何，我们已经逃出来了。老天有眼，昨晚下了一夜的暴雨，冲刷了一切痕迹。恐怕一时半刻之间，他们想要寻到我们也是不易。”他转身端起一只残破的瓷碗，喂到她唇边，“你昏睡了这么长时间，定该渴了，我寻遍周遭的屋子，只寻到这只破碗，你先将就些，喝点水罢。”
　　她就着碗沿饮下几口水，怔怔看着那只缺刻瓷碗，再转首凝视眼前的清俊男子，他俊朗的容颜上写着深深的疲惫，眼眸下浮现淡淡的青影，深邃的墨瞳里映着她的影子，这是她在失去意识前一刻还心心念念，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男子啊……
　　她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脸庞，他唇上的一抹暗红吸引了她的注意，“风，你的唇……”
　　他，受伤了么？她竟一直忘了问……
　　他抬手覆上她的手掌，毫不在意的浅笑，“没事的，不过是不小心，被碗沿划伤罢了。”他放下碗，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让她倚上床柱。
　　虽然他动作轻柔，她全身却仍是散了架般的疼痛，明明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却痛到险险让她红了眼眶。她是怎么了？难道是唐惊天所下的毒药的缘故？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不支倒地的那一瞬，随着她开始回忆，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又一次在她体内翻涌，让她霎那刷白了俏脸。
　　“素水，看着我，什么都不要想。”他温柔而又霸道的轻抚着她的脸庞，唤回她的心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她凝视着他清朗的容颜，凝视着他唇边浅淡的微笑，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在心头翻涌，却又止不住地沉湎进他的温柔。
　　他指尖掠过她散落的发丝，轻柔的将他们一丝丝别至耳后，指尖在她的眉眼间停留，细细抚过每一寸肌肤，抚过她伤痕累累的唇瓣，他的动作轻柔的像是一阵风，吹过即散的缥缈。
　　他定定地看着她迷蒙的眼眸，唇边的微笑黯淡一瞬，随即又抬起头，“素水，还要不要喝些水？”见她摇头，他沉吟，“衣裳也许可以穿了，我去看看。”
　　她惊觉他话中的意思，觉出薄被下的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肚兜，俏脸瞬时红透，偷眼窥他，他表情亦有些不自然，讷讷地转开脸去。“事急从权……”他轻咳一声，“我先去看下，很快就回来。”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转身的背影，眼中迷茫一片，眼前明明就是她深深牵挂的玉若风，是化成灰她也能认出的男人，可她的心就是无法安定。在他身上，有什么她说不清的地方，不对劲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敝旧的木板门后，她还是转不开视线，他仍是如前温柔，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却多了些莫名的痛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轻轻叹气，终于定下神细看身在何处，触目所及的都是落满灰尘的家具，破旧床顶还有些歪歪斜斜的残破蛛网，抹着泥灰的墙上有一圈圈洇出的水痕。种种迹象都显出这里该是久无人烟。她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下来，也许她真的可以相信，唐门的人不会找到这里吧……
　　轻轻靠上床柱，她皱起眉头思量，唐惊天虽然狂傲，但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何况她已有两载不曾踏足唐门的势力范围，唐门何必这样大费周章的对付她一人？这一切实在太不寻常，也发生的太没有理由。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她细细回想着这一路的经过，先是萧陶朱父女死在凤栖山，然后是任邪反常的从疆外返回还有他莫名的警告，之后便是唐惊天设下重重圈套诱她入瓮。
　　这一连串事件看似都没什么关联，但任邪的警告却突兀的在她心头响起，不要入蜀。他会这样说，必定是他知道了些什么，与蜀中有关的……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的在她脑海里形成，贯穿其中的，便是唐门。萧陶朱是唐门罕有的外姓弟子，蜀中是唐门的根本重地，而唐惊天和唐小武更是唐门新一辈的核心人物。这一切，必然和唐门脱不开干系。然而这个结论只让她的头脑更加混沌，她无力的叹息，她从未和唐门有过什么恩怨纠缠，让她想要思虑也不知从何而起。
　　她看着残破的窗棂，璀璨的阳光从缝隙中蔓延进来，她的心境却阴暗的没有一丝光明。她轻轻移动一下手掌想要拂去落下的蛛网，不料椎心的疼痛登时在肩臂间弥漫开来，她惶恐的挪动腿脚，却痛的险些晕厥。适才的疼痛也涌回记忆，一种熟悉的晕眩感在她头脑里悄悄蔓延开来。
　　她终于又抓到了记忆的一角，那个兵荒马乱的夜，那座孤单的城，那冷彻心肺的流烟阁里，唐小武所说的冷漠话语……
　　“金蚕蛊……”她轻声喃喃，眼前一黑。

　　“该死的。”返身回来的玉若风甫进门，就见到她颓然倒下的身影，他随手丢开衣服，跃到床前扶住她软倒的身体。小心地把她搂进怀里，感到她肌肤传来的凉意，他全身一震，急急抬起她的脸庞，她惨白的脸色又一次映入眼帘，凤眸紧阖着，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额角。
　　该死的，他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看着她的情况恶化？还是说……他的俊脸铁青，手掌狠狠地握拳击上墙壁，震落一地尘灰。
　　整整一炷香时光，他就这样静静地怀抱着她坐在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回荡。终于，深邃的黑眸深处泛上晶莹水光，他温柔的俯身轻吻她的发丝，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低沉的回响，即使此刻的她丝毫也听不到，“素水，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再没有丝毫迟疑，他抱着她起身，拾起跌落在地的衣衫罩上她瑟缩的躯体，大步向门外走去。
　　只是在阖上门扉的一霎那，一滴透明的泪水跌落在他衣襟，他低声的呢喃消失在风声里……
　　“素水，是我对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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