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爱-医大往事

　　（一）

　　坐20个小时的火车去秦城。陌生的城市。未知的宿命。
　　盛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漠而安静。车上的人，神色各异。有人兴奋，有人低落，有人搭讪，有人听歌。如同一幅旅途中的世象图。都是按照自己内心的方向而前行的么？旅途沉闷。空气凝滞。亦有混杂的淡淡难闻气息，弥漫在整个车厢。

　　越来越夜。大多数人沉沉入睡。车厢内进入出奇的宁静。只有零星的列车员偶尔穿过车厢的脚步声。耳边是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轰隆之声，一直持续，在深夜的寂静里格外分明。盛熙在靠窗的位置坐着。透过玻璃，看到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在夜色和车厢昏暗的灯光里，闪着颓废的光。身体极其疲倦。然而无法睡去。展颜那张绝望到残酷的脸，一直在眼前晃动。一想起之前的种种，便像有匕首一点一点凿开内心坚硬的门，带来疼痛的快感。

　　在秦城的日子还是快乐的。也许，当远离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城市，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痛苦也变得迟钝起来。

　　到达秦城的第一件事，便是睡觉。盛熙在子寒定好的旅店安顿下来。子寒出门为她买晚餐，她坐在床沿，远处传来隐约可辨的歌声，悠扬低沉，婉转哀伤。她听着听着，忽然有种迷失感，思绪渐渐变得远离，大脑呈一片空白状态。她这样在房间的灯光下不知呆坐了多久。没有移动。她的面容，因发呆而逐渐显得清瘦起来，线条在灯影里分外单薄。眼睛暗淡无光，没有神采。就这样静静坐着，连子寒何时回来，她都没有察觉。

　　子寒买来热的食物。坐在她身边，轻轻搂过她，靠在自己肩膀。
　　“在想什么？”
　　她惊觉过来。子寒怀中的温暖，霎时环绕了她。她低声说，“没什么。累了。”

　　两人吃了些食物。子寒说，“你睡吧。”
　　“那你呢？”
　　“我等你睡着了，再回宿舍。”子寒迟疑了几秒，接着说，“或者，我可以在这里睡。如果你需要我的陪伴。”他坐在另一张床上，诚恳坦荡地看她。
　　“那你陪我吧。我一个人害怕。”盛熙不假思索。这是真的，她从小就害怕独自在房间内睡觉。半夜会惊醒，噩梦连连。所以，展颜从不放她一个人睡，担心她害怕。记忆中，一起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展颜总是很温柔的抱着她，再沉沉睡去。

　　展颜。展颜。怎么又想起他了。

　　盛熙甩甩头。试图甩掉一切关于展颜的记忆片断。睡下躺好，闭上眼，子寒忽然低声说，“盛熙，刚才我进门后见到你一直在发呆。灯影里的你是那么瘦。你怎么会那么瘦弱，那么憔悴。我看着心痛极了。我在心里说，要好好照顾你，让你快乐起来。”

　　盛熙大为触动。像冬天有人送来一把柴火，点燃熊熊火焰。从内心到外部，都开始暖了。她朝子寒浅浅一笑，“我很好。你放心。”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这应该是自冬天后，她睡得最安稳的一夜。没有纠缠，没有折磨，没有眼泪，也没有噩梦。眼睛仿佛在前一秒闭上，又在后一秒睁开。中间的大段时间，竟似空白录音，什么都没有发生。

　　睁开眼睛，见到子寒穿戴整齐地坐在椅子里认真看书。见到她醒了，轻松地问候，“上午好！”
　　盛熙笑了，“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比你早。然后我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你醒来。”子寒的嘴角飞扬着浅浅笑意。
　　盛熙的心轻轻荡漾起来。这种守护的感觉，让她十分感动。正午时分，阳光灿烂，投射到窗帘上，有星星点点的耀眼。子寒一头天然的栗色头发，在阳光中泛上鱼鳞般的光彩。不同于展颜偏黑的皮肤，子寒是白净的。典型的书生样。身上散发出的淡而温润的书卷气，是他与众不同之处。那双看似无情却有情的眼睛，藏在薄薄的镜片后，收不住睿智而不羁的神采。他目光含笑地看着盛熙，可笑意却慢慢随着眼神，弥漫到她的内心。让人心旌摇荡。子寒是不同于任何人的。

　　来秦城后，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子寒。随着岁月沉淀，他的外放狂傲，渐渐变得收敛，变得丰富。在举手投足间，隐约可现。反而更显迷人。

　　（二）

　　子寒带她去秦城的古老城墙，沿着墙根慢慢走。内心和这座历史厚重的城市一样，沉积下来。子寒帮她拍照。照片洗出来后，盛熙才被自己吓一跳——真的好瘦！像秋天里的树干，没有任何光泽和烟火之气。她在马路上行走的照片看上去更像一个游荡于城市纷繁角落的孤魂野鬼。煞是诡异。

　　亦带她去登山。秦城有著名的华山，号称天下第一险。到了秦城的人，如果没有爬过华山，则等于白来。盛熙不想有遗憾。
　　子寒有丰富的登山经验。事先准备充分。
　　坐几个小时的大巴去往山脚。在山脚的肮脏小饭馆吃饭。因要保证能量，吃了大量热的食物。休息片刻，便将心一横，开始登山。
　　在山脚遇到售卖旅游纪念品的摊档。摊主正在聚精会神地刻着一把锁。盛熙有些好奇，询问过后才知，摊主是在刻同心锁。即在一把锁上刻上两个人的名字，待到山顶时，锁在山上，从此便一心一意，永不言弃。盛熙并不认为这方法真有神效，但内心的期许还是有的。风暴之后，还是希望有云淡风轻。子寒此刻在身边，应该是那个陪她一起看云起云落的人吧。
　　选了把锁，刻上盛熙和范子寒的字样。一人在左，一人在右。相望而又相依。

　　山上空气寒冷。除了大自然的各种声音，没有喧嚣。流水潺潺声，夜风轻拂树叶的沙沙声，昆虫的呢喃声。都是久违的声音。此时身处其中，内心异常宁静，亦十分平和。
　　她和他一起并肩走着，偶尔有些闲聊。多数时候，各自用心努力地行走着。用心感受自然的神秘气息。呼吸时轻时重，有时会相视一笑，以资鼓励。走着走着，脚步开始有些迟滞，速度放慢下来。然后，渐渐地，开始变得发热，有小小细密的汗珠蹿出身体，沿肌肤缓缓滑落。这时，脚步又忽然变得轻快，仿佛跨过低谷，生命又重新回复轻盈畅快。盛熙心中渐渐有了跳跃的节律，在这种节律的影响下，她的内心忽然变得孩童般纯真起来，轻松、单纯、仿佛年龄一下子减去大半，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庾澄庆唱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孩子。是的，在成长以后，这孩子是隐匿了。然而在此时此景，盛熙内心的天真孩童，再一次轻易走出童年的阴影，穿越成长的记忆伤痛，笑意盈盈地跳脱出来。带给子寒无比愉悦的心情。

　　有数处非常危险的景点。甚至有一处类似攀岩的阶段，几乎没有女生敢去尝试。双手紧拉着两边浮动的铁索，双脚踩着绝壁岩石上凿出来的极浅凹陷，便算是路了。这样一直往下爬。子寒问她，“去吗？”
　　盛熙看着子寒，内心无比坚定地点点头。子寒于是也坚定地说，“我先下去。在下面接住你。你按照我的节奏下来。”
　　说完，子寒将背包背好，沉着的往下爬。几分钟之后，盛熙也下来了。这个过程的人，像是栖息在岩壁上的鸟儿，在风里飞腾翻转。她没有往下看，但她知道，子寒就在下面，坚贞地等着她。她亦坚贞地往下爬。
　　忽然听到山下有人议论纷纷。“看啊！有一个女生在爬！真勇敢！”人群中有人赞叹。盛熙平安到达后，子寒拥抱了她，“盛熙，我为你自豪！”

　　一直沉稳地走着。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见到子寒坚实地站在她的身边，像一个守护神般，沉默，却给人充分的安全感。这份安全感，让她在整个过程中能够安心前行，不在意疲倦，忘却危险重重。攀登华山本来就并非为了山上的风景，更多的获得，是在过程中，给人征服自然的畅快淋漓。即使四面埋伏，处处陷阱，她也有子寒相伴，披荆斩棘，风雨兼程。

　　在日出前到达山顶。山上的风异常寒冷刺骨。盛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战栗。这寒冷，透彻骨髓。连牙齿也在拼命抖动。子寒租来军大衣。肮脏腥臭的军大衣，裹住身体后，还是能够维持住她的体温，并慢慢有了温暖。她从来没有觉得，一件脏兮兮的大衣，如此可爱。可爱之极。

　　山顶挤了不少来看日出的人。有摄影的，有画画的，有相拥着什么也不做的。大家都准备充足，静静等待日出的来临。子寒摆好相机，要把日出的过程拍出来变成一个用照片表达的小短剧。
　　子寒总是这样与众不同。别出心裁。

　　渐渐地，太阳从山脚下看不到的地方慢慢露脸。红红的像番茄的颜色，整个山顶像被阳光洒过般有了温度。随着它的升腾，亦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耀眼。最终，直升到遥远天空，傲视群山。

　　山顶的铁链上挂满大大小小、款式不一的同心锁。有些已经十分陈旧，铁锈斑斑。看得出年月之久。子寒掏出他们定制的那把锁，选好位置后，挂在铁链上。取下钥匙，子寒忽然朗声说，“盛熙，不如我们将这把锁的钥匙扔到山下面去。没有了钥匙，这把锁就永远打不开了。我们亦永不会分开。好吗？”
　　盛熙觉得子寒的建议十分新颖，欣然同意。子寒将钥匙递给她，她用尽全力，扔向山下茫茫无知的位置。毫无回声。从此，盛熙和范子寒，就留在华山的山顶了。她在心里小声说。

　　（三）

　　从华山返回秦城后，两人几乎快要瘫倒在床上。满身疲惫。躺了一天一夜。终于出去吃饭。

　　饭后在校园内散步。子寒的学校，是秦城著名的理工科大学。秦城本就是一座厚重严谨的城市，秦城的大学，大都沉淀着浓郁的学术气息，人文色彩。盛熙真心喜欢这些学校带来的这样的感觉，这种治学的氛围，人文的气息，安宁的态度，是江城的大学所欠缺的。

　　晚风拂过脸庞。有着早春的凉意。穿过校园的花坛和草场。子寒始终用手臂挽过盛熙的肩，传来坚实的安全感。

　　“子寒。我唱首歌给你听。好吗？”
　　......
　　不奢求什么，不盼望什么
　　这样的夜晚，我陪你一起度过
　　夜风正萧瑟，连星光也寂落
　　这样的夜，我为你燃起篝火

　　有一点失落，有一点坠落
　　雨打风吹，是不是一样冷落
　　握紧我的手，感受彼此脉搏
　　纵有许多话，也不必再说

　　两个人，分担寂寞
　　两个人，共享欢乐
　　只要青春，还那么清澈
　　就不怕明天，是否一起度过

　　只要你，还能记得
　　在你身边，还有个我
　　......

　　“以前很喜欢的歌。本想唱给子寒听的。”
　　记忆深处。落寞的女孩对忧伤的女孩说。

　　是什么时候的画面？很久了吧。说是落寞，其实那时候她还有展颜。总算不至于那么孤单的。
　　展颜。记忆中的名字又这样迅速跳出，无法拒绝的姿态。盛熙心底有声音低低地响起，还好吗？在做些什么？
　　她望向子寒。应该满足的啊。守望了多年的少年时代的人，想唱却一直未曾有机会唱的歌。如今，人与事都达成夙愿。应该满足了。可心绪为何总是不宁？

　　子寒的眼神似笑非笑。看似无情却有情地闪动着某种情愫。
　　“唱得真好。”
　　子寒搂紧盛熙。瘦瘦的身体，被子寒紧紧拥住。
　　“盛熙，你好瘦哦。仿佛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子寒轻叹道。
　　盛熙鼻子一酸，不禁黯然。

　　子寒说要带她去一个特别的地方。
　　图书馆的大门已经关闭。从卫生间的窗户爬进去。走楼梯来到顶楼的天台。在这里能看到整个理工大学的全貌。夜晚的大学灯火交映，人鱼贯往来。都缩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活动的生物形状。
　　盛熙和子寒在顶楼喝酒聊天。喝了很多酒。
　　盛熙开始头晕目眩。意乱神迷。
　　她摔掉酒瓶，对着脚下未知的某处，大声喊道：“范子寒，我爱你！”然后开始哭泣。一直以来累积的情绪，在此刻彻底爆发。
　　子寒温柔地抱着她。“盛熙，你还好吗？”
　　她越来越不清醒。意识越来越模糊。冷风吹得她浑身战栗。
　　“好冷！子寒，我好冷！”她反复喃喃自语。子寒将身上的大衣脱下来为她披上。仍然冷。
　　回到旅店。子寒给她盖上所有的被子。还是冷。她一直哆嗦。
　　子寒有些担心。无奈之下，他将自己盖在被子上，增加被子的力量和温度。于是，盛熙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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