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札记

　　她拿着手中的油纸包，在河畔看到了他。
　　绿柳垂条，掩盖了他的脸，但他那袭浅绿色的长衫，在风中飘扬，习惯性地将手负在了背后，骨节分明的纤长的手微露。
　　她唇瓣绽笑，一路小跑便到了他身边。这次没有了柳条的遮挡，她看到他如月的弧线般优美的下颚，缓缓低下，他灿若星辰的眼眸直视她。
　　“街口的绿记，新出炉的。试下吧。”她将油纸包递了过去。
　　他负在身后的手抬起，顿了一会，将油纸包接过，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谢谢。”
　　她的笑容愈发明艳：“不用。”
　　他看着她欢乐的笑容，表情并没有变得明媚，反而愈发阴沉。他说：“马姑娘，你不应该在这里。”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的笑容消失：“我只不过想做一些我喜欢做的事情，这样都不行吗？”
　　“我想你不会忘记你的责任。”
　　“我就是讨厌责任，所以我才想要逃离那个鬼地方。”她想起过去，转过身去便开始不满地喋喋不休，“从小，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玩乐。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拿着驱魔棒挥一千次。一千次啊！”
　　“我知道。”他紧皱双眉，“但是马家的女人，不是只有你一个……”
　　“那是因为她们都不知道怎样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但是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才离家，所以我才躲到你这里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他沉吟片刻，垂下眼帘不愿去看她期待的眼神，半晌，他才缓缓道：
　　“玩够了就回去吧。”
　　他转身便离开，虽然手中的油纸包仍然紧攥，但是渐渐失去热度的油纸包，它带着初春的料峭，渗入了他的掌心。
　　她在他身后，不甘心地便冲了过去，跟在他的身后。她不会就此放弃。

　　马舒妍离家已经不是一朝一夕所策划的事情。
　　从小，她便厌恶舞刀弄枪，更讨厌面对妖魔鬼怪。对于她而言，她的梦想便是做一名贤妻良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
　　长久的积怨终于在她遇到了他之后爆发，她偷偷离家，只为做他的妻子。
　　然而他却将她安置于城外的一家小客栈，并未有将她带入家中的意思。
　　她以为坚持到底便可以守得云开，却未料到，当她和她心仪的男子回到客栈之时，一个貌美的妇人端坐在他的房内，在他与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彻底的幻灭了她的梦想。
　　当她看到那名妇人的刹那，她的心猛然抽紧。女子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贵妇人，是他的妻子。
　　而他，愣住了。
　　“这几日你常常外出，原来是为了这个小女孩。”妇人笑了笑，表情温婉。
　　而马舒妍此刻正充满敌意地看着妇人，她知道，她与他的年纪相差甚大，却仍然不愿听到他的妻子以“小女孩”称呼。
　　“夫人。”他对妇人说话时，看了一眼马舒妍，“为何你来了？”
　　“你忘了，过几日便是进儿的大婚。”妇人说，“你这个做父亲的，却成日流连温柔乡，这是给儿子一个不好的典范。”
　　“夫人，我和马姑娘并未你想象如此。”他皱了皱眉，说道。
　　妇人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马舒妍：“马姑娘是吗？我可不可以和你聊几句？”
　　马舒妍看了一眼他，他看向妇人：“夫人。”
　　“你放心，我决不会刁难她的。”妇人说道，“相公，我知道我擅作主张，但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说道：“我明白。但马姑娘未谙世事，希望你能慎言。”
　　“谨遵夫君教诲。”妇人行了个礼。
　　他对马舒妍说：“有些事情，女人之间好说一些。我先出去。”
　　说罢，他便将她扔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尽管他细心地关好了门。
　　马舒妍直到那扇门完完全全紧闭了，她才转过身来，眼神仍旧戒备地看着妇人：
　　“夫人有什么话想说，便直说吧。”
　　妇人扑哧一笑，随即掩唇：“看到你，就让我想到了当时的我。坐吧。”
　　两个女人坐下。
　　妇人说道：“马姑娘，未请教你的闺名？”
　　“马舒妍。”马舒妍面容冷冷地说道。
　　妇人点头：“马姑娘，你可知道我家相公名讳？”
　　马舒妍一愣，然后看向妇人。随即，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连一个男人姓甚名谁都不甚清楚，却依旧跟着他。这样的女子，是非常勇敢。”妇人说道。
　　马舒妍说：“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代号，根本就没有实用。我喜欢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名字。如果你认为我与他门户不对，想拆散我们，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马姑娘，你认为我家相公是真心待你吗？”妇人问。
　　“如果不是真心，他一早便让我去了他家府邸。我知道以他的年纪，早有妻妾是平常之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想为我在家中占有一席之地。”
　　妇人的衣袖掩住了上扬的唇角：“马姑娘，你果然很乐观。”
　　“但是与相公夫妻十几载，我比你更了解相公。”
　　妇人说完，她看了一眼马舒妍：
　　“马姑娘，相公的身分并未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一入侯门深似海，相公所在的，何止是侯门。”

　　马舒妍戒备的神色替换成另一种古怪表情，她问：“夫人的意思是？”
　　“我与相公十六岁便成亲，至今十数载。儿子今年亦要成婚。”妇人说道，“你细细想想，这几日要成婚的大人物，有哪些。”
　　马舒妍皱眉抿唇，她的脑海里旋即闪过了一个人物，但她实在不愿确定那是真的。
　　“……皇太孙？”她小心翼翼道。
　　皇太孙刘进，这几日将与王氏翁须成亲，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
　　妇人点了点头：“没错。翁须这孩子我见过，讨巧可爱，是很配进儿。而我家相公，马姑娘，你应该知道他为何人了吧？”
　　马舒妍说道：“我……我未曾想过他竟然是……王室贵胄。且是……如此身份。”
　　“所以他之前将你安置于此，并非毫无道理。”妇人说道，“事实上，我早已查清楚你的身分来历，更明白了相公的意思。”
　　妇人伸手拍了拍马舒妍的手：“你是驱魔龙族马家的女人，马家的女人是不能与任何男人有所牵连。更何况我家相公是人中龙凤，娶一个与妖魔鬼怪混迹的女子，于天下而言，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压力。”
　　马舒妍说：“但我已经脱离了马家……”
　　“若你此刻看到了妖魔，你会怎样？”妇人问，“你会袖手旁观不理这些事情吗？”
　　马舒妍咬住下唇。
　　“从做马家女人的第一日开始，你便已经身不由己。”妇人站了起来，“可以的话我也愿意与你做姐妹。但你本身的身分早已束缚了你，一切天已经注定了。”
　　妇人走到门前，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马舒妍静静地坐在了那里，她的手紧紧地握拳，紧到骨节分明的突兀，露出森森的白色。
　　他走了进来，看到马舒妍平静的表情，却是紧握的拳头。
　　他道：“马姑娘。”
　　马舒妍听到他的话，拳头倏然松开，她抬头，露出一个微笑：“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说罢，她掏出一条黑色的平安绳：
　　“给。”
　　他迟疑了一阵，便接过。
　　“好好戴好。”马舒妍说道，“若有一日这平安绳断了，就是我死的时候。希望到时你能替我收尸。”
　　他的眼里露出奇异的神色。
　　“你以为我送你平安绳是为了绑住你吗？”马舒妍站了起来，却仍旧不及他高，她无奈地笑了笑，“对于马家的女人而言，有一个心爱的男人替自己收拾，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说罢，她准备离去。
　　她万万想不到，那个三十多岁的儒雅男子，带着一身青色长衫闯入她的世界，却也带着一身青色长衫结束她的梦想。
　　他，便是后世所传的戾太子——刘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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