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稽记—血玲珑

　　砻涯龛内洞室，崖女默默点上一炷龙涎香，盘膝坐定，自龛外飘进时起时落的聊谈轻笑声。参杂

　　其中他的言语不多，声音深沉淳厚，透着累世沧桑，可他的底音磁醇，譬如官话讲得极正的人仍

　　隐藏不住深入骨髓的乡音底子，正不时刺激着崖女一处脆弱的神经，令崖女自恨，泪眼朦胧。旅

　　走世间，或能听到或近或远处，似曾相识的句话只音，却能令自己木然顿住，蓦然惊回首，面目

　　全非一陌路人。是久违了，近乡情怯还是自己戒备过深？香烟袅绕蕴晕，如堕雾中，崖女运功疗

　　伤，体循渐趋和谐，安息入定，飘飘荡荡走入如梦如幻中。

　　耸峙入云的坐鼎山，葱茏湿郁，云霭环山。自己一身麻色葛袍，手挑牛角走灯，赤足行进在内靠

　　岩壁、外临深壑的绕山石径上。潮湿落英的路面上起落着如佛祖之足厚腴却秀美苍凉的双脚，雾

　　气洇湿了光洁如洗的面颊，枝叶上的晨露滴湿了树皮绳箍下漆黑平直的长发，晕开了中分发脊线

　　的赤砂，自己的眼眸想必也泛着寒凉湿意。有囊囊的木屐声转过山腰，一个秀颀熟悉的身影撑着

　　桐油伞由对面渐行渐近，狭路相逢，无处可逃。对立凝望，时空停滞，一眼万年。

　　“姚椒，是你吗？”他神情凄恻，难以置信。自己回以一笑，笑得飘渺神秘。“不，不。”他摇

　　头先自否定了，神情倏尔深峻，“你是谁，为何装扮成姚椒的样子？”我表情不屑，幽幽笑道:

　　“这话说得好生蹊跷，为何不说是姚椒扮成了我的模样？”他很惊异，脸色却温润了许多，轻问

　　道：“大白天的，还打着灯笼？”我困厄道：“因为我看不清来时的路，又照不清远方的路。”

　　他复又打量着我，语气透着怜惜，“山里寒气太重，你着了风露，又赤足行路，只怕要生出病来

　　来。”熟悉的关切令我心里忽得一阵酸痛，连脸上挂着的笑也变得牵强，不再想继续跟他兜圈子

　　，“你想我会是谁？”他神情莫测，却笑得清冷，慢慢轻声道：“你是坐鼎山的山魄水精，荆棘

　　坡的倩女幽魂。”他还是我认识的玲珑七窍的他，我冷笑道：“我曾自问为何不能游离于离恨天

　　外，却在此游离徘徊？”他言语寂廖，代我回答，“因为仇恨。”再无言语，只是神情坚定亦无

　　望的注视着我。他无悔于他自己曾经的行径，尽管很无奈，这令我心痛如绞尽管明知道他的字典

　　里从无后悔二字。我冲口而出盘桓心底多年的疑问，“缘起缘灭，原来从头置尾，就是你精巧布

　　设的骗局，温情笼络的小把戏，只为它园美得足以致命的结果。”他叹道：“计谋算尽，步步为

　　营，你是该恨我的。”我恨意汹涌,却不知自己的眼眸已浸含泪水,“你何时真心，甚时假意？谁

　　能做到你这般境界？你就这么能分得清自身真我与假我？还是你活着本身就根本是一道慌言。”

　　他清廖一笑,“假亦真兮真亦假,谁又能分得清道得明？”我坦然言道：“你终究是启我蒙昧、引

　　我由魔向道的领路人，恩养我的亚父，尽管你动机不纯，我毕竟受益终生，这里仍要对你说声谢

　　谢。”他眼眸深邃，自嘲道：“谢过之后，你就会来寻我的晦气，过来复仇的。”“如果能够，

　　我宁愿这份怨气能随晨露蒸发,能被湿雾水洗，再由山风吹散。”他眸光涟漪,“忘掉我的虚伪，

　　单纯的恨能让你更决绝。”他的磊落令我无言，“人有一念执着，三寸事业，为此如我类会不遺

　　余力达成，甚至不惜手段，利益权衡会有舍弃。当年我如此，你又何尝不是？觊觎地狱之花—紫

　　色陀铃。”我哑然一笑，“是的，你我都为武功修为的精进，但有一点不敢苟同，我决然做不到

　　因一己私念毁灭对我好的人，这就是你我区别所在。”聪明如他，相信他本性悲悯，但是权欲和

　　霸业令他身心扭曲，既然种下祸因，他并不避讳承担，捋髯轻轻颌首，折身淡淡地说道：“你来

　　吧。”他返回再没回头，“我会在雁荡山等你。”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弭于雾中……我抬起湿

　　眸，仰望壑上天穹,几道金色阳光破云而出,令人目眩，耳边有人轻唤:“崖姑娘，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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