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天葵二十六年，四月十八
　　迟尔烟死了。
　　她从皇宫中最高的摘星楼上摔下来，那是姜阙特意着人从南方寻来能工巧匠来为她建造的，他说德妃娘娘从天上来，想让她住的离家近些，可解思乡。
　　仵作验过，说迟德妃是醉酒失足才掉下来的。
　　而我的眼睛也在一夜之间不能再看见任何东西。吴太医诊断为日常饮食中有东西与所服治疗心疾的药物相克所致，无法痊愈。
　　太后命宫人寻来我日间所食的食物一一调查都找不出与药物发生反应的哪一种。
　　茗湘说两件事发生地蹊跷，许是有些关联。
　　陛下将此事交给了宫北府去查，可是没有线索，案件进展地很是吃力。
　　只是，这件是对宫北府来说不过是个案件，即便查不出也打紧。
　　可是，对我来说，这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看不见织造坊送来的花纹精致好看的衣裳。
　　我看不见春日里御花园开成娇艳模样的鲜花。
　　我看不见心经，金刚经，坛经上的字字珠玑。
　　我看不见童太后瞧我时心疼的样子。
　　我看不见姜阙。
　　我看不见他穿了什么样式的袍子，看不见他对谁微笑。
　　我看不见他，那些爱恨情仇瞬间在我心中放大了一百倍。
　　我变得偏执，身边人细微的情绪就能被我捕捉。
　　她们是不是嫌弃我这个瞎子了？
　　她们是不是在背后议论我了？
　　她们是不是在心底嘲笑我？
　　活在恐慌和猜忌中，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到底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自觉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无法再往下想今后的生活，却无法忍住不想。我撕扯者被褥，却撕不破。我跳下床去摸索到梳妆台前。在跟前伺候的宫人不知我要做什么，只得跟在我身后，迭声道：“娘娘，你要什么，奴婢给您取，娘娘，您快会床上去罢，您这样若是有个闪失，太后娘娘会要了奴婢的命的。娘娘……
　　我不理她，只顾自己在台上摸索，我摸到了铜镜，却已无法再上面瞧见自己的样子，我挥手一掷，那铜镜被砸到地上，破碎的声音在我心中化作一丝快意，我控制不住自己去寻求这种扭曲的快意，将手边能摸索到的东西统统砸到地上。
　　茗湘不在，几乎无人敢阻止我，也着实阻止不了。听着那些不同的破碎声，我几乎陷入疯魔，伸手一扫，将台面上的东西全数扫到脚下。那些琉璃制的，木制的，铜制的，陶瓷的器具摔在一处，杂乱的声响彻底盖过我心中的恐慌，我满足地笑起来，发出的声音却着实将自己吓到，是粗粝的却又尖锐。我捂住嘴不敢相信，下意识地想摔更多的东西来遮掩，可是梳妆台上已再无可摔，我想起外间还有花瓶，抬脚便欲走，但我看不见满地的狼藉也忘记了自己并未着履，方一落脚便觉刺痛。我尚来不及缩回，整个人便腾空，下一刻我被放到了床上。
　　我不知道那是谁，心底却有声音催促我逃离，我挣扎着想下床去，却被那人按住了肩头，我越是挣扎，他的禁锢越是牢靠。最后我的双手被他钳住，双腿也被压制，才无法再反抗。
　　“安音。”
　　是姜阙，他声音低哑，有隐隐的怒气，还有许多其他的情绪我解读不来。可是方一听见他的声音，泪水便如决堤的江水翻滚而下，我心中用尽全力固定的某一处终于崩塌。
　　我对属于自己的一切毫无办法。对泪水没有办法，对眼睛没有办法，对心也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姜阙哭，我的手被他反剪着，我一低头便是他的肩膀，我从未依靠过他的肩膀，可是他给我的安心的感觉让我的委屈一下子喷薄而出：“姜阙……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感觉到他的肩膀一紧，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是他低沉的声音：
　　“阿音，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可是这一点也不重要，他喊我“阿音”的时候，我的心在迅速膨胀，好像要炸开一样，让我不敢呼吸。这次我听得真切，他是在喊我“阿音”，这次不是在梦境里。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我等他喊我阿音等了那么多年，我等他当我做他的妻子等了那么多年，是不是我少女时代的梦想终于要实现，那个“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寝死同穴”的梦想？还是，其实是我想得太多呢？他不过同情我，失去了爹娘，得不到丈夫的疼爱，身患心疾，现下连双眼都失去。说起来，当真值得同情。
　　“为什么呢？我已经活得那么艰辛了，为什么老天还要让我看不见呢？姜阙，我害怕，我不能看不见，我真的不能看不见……”我的双手发抖，他似有觉察，放开我了的手，任我哭倒在他胸前，我感到他的手环过我，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似乎想要安慰我。我想，他会不会不仅仅只是同情我？
　　“阿音，你放心，朕会找到最好的大夫，一定治好你。”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可是吴太医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医好我？”我心中觉得我要相信他，可是我如何相信他？
　　“有办法的，有办法的，朕是皇帝，朕要的，没有得不到。”
　　我还在继续哭着，却感觉突然清醒过来，是啊，他是皇帝，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得到，没有付出，只要是他想要的，没有他得不到的。他要与老天争我这个人，不是因为他心中有对我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是皇帝，我是他的人，他不允许属于他的东西被夺走，就好比对迟尔烟。只有在嚣昴王子想带她走的时候，他才出手争夺。他不允许自己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微微起身，想要离开他的胸膛，却被他抱紧：“阿音，你信朕，你要信朕，朕是你的夫君，朕一定会找人医好你。”
　　他的话带着强大的魔力，让我完完全全否定了之前的自己，是，我要信他，他是我的夫君，我为他活下来，除了信他，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陛下，臣妾不能看不见，臣妾不能看不见陛下。臣妾嫁给陛下十一载，每日盼望陛下来瞧臣妾，不过瞧一眼便好，可是，臣妾等来的都是陛下去了应妃娘娘那儿，陛下去了童妃娘娘那儿，陛下去了皇后娘娘宫里。臣妾等不来陛下，只有在祭祀，庆典的时候偷偷看陛下。可是现下臣妾看不见了，连陛下抱着臣妾，臣妾也无法看见陛下的眉眼。臣妾该怎么办？陛下，臣妾要怎么办？”
　　“阿音，你还敢骗朕说你心中没有朕，你不在乎朕？”他并没有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却提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件事。
　　我似乎忘记了他是帝王，他有很多的妃子这件事，只想将自己的感受全数说与他听，只想将我这些年的委屈全数倾泻。
　　“臣妾不是在骗陛下，臣妾只是在骗自己，骗自己说我可以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活下来，我不需要夫君的关心爱护，不需要夫君的理解疼爱，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可以和佛经作伴，我读那些佛经可以忘记一切。可是经书上这样说：
　　‘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
　　臣妾愚钝，对经书只懂口念手抄，没有办法顿悟，只能被法华转，只能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围绕着自己的夫君转，即便陛下讨厌臣妾，不要臣妾，臣妾也没有办法逃过自己渴望陛下的爱的心。”
　　“可是你说朕叫你绝望。”
　　“是啊，陛下叫臣妾绝望，陛下待臣妾多么坏啊，臣妾曾经想，既然陛下那么不希望看见臣妾，不若臣妾便死了罢，可是，臣妾不想带着对陛下的恨意死去，带着对爱人的恨意死去的人，来世会活在怨念最深的地方，我不想再活在后宫里。若是有来世，臣妾希望再遇到陛下，那时陛下不再是皇帝，可以听臣妾说说心里话……”
　　“阿音……若有来世，朕不再是帝王，一定不让你受这么多的苦。”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比我这个诉说难过的人还要悲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替我悲伤。
　　他拍在我背上的手不曾停过，好似小时候阿娘哄我睡觉的动作，让哭累的我渐渐撑不住闭上眼睛。
　　“阿音，朕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朦胧间我似乎听见姜阙如是说。可是我太累了，我张不了口回答他。
　　屋外传来嘈杂，我转瞬陷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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